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二十八回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3/5)

    “不敢,賤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隻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麽稱呼?”

    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青年說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

    “這個名字並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說道:“不但卞和傷殘廢損泣血終天,就是和氏璧,本來好好一塊璞玉,琢造成一塊隻能在詔書上戳紅朱砂的印璽,也就失了它本來的天性。”

    紀昀雖在平陰也見過易瑛,但隻遠遠瞭見她在人眾中廝殺。他是個近視眼,到底也沒真切記住她的形容模樣。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嫻雅,談吐聲語清越,並不惹他生厭,但身負乾隆安全責任,他卻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和生人搭訕。因不動聲色湊到二人中間,笑道:“和玉先生是應考南闈來的秀才罷?《三字經》裏說‘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塊玉做了傳國之璽,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裏滿河床的鵝卵石又有什麽分別?”

    “我不是秀才,沒有讀過《三字經》。”卞和玉一哂說道:“但見今日官場,銅臭氣熏天和氏之璧失傳,大約也還因它本性未泯,不願混跡於糞土般的官場商場裏邊吧?所以孟子謂‘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於泥塗’。河裏的鵝卵石中未必就沒有荊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處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糞窖裏要好些,是麽——還沒動問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錯。這位變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強依她在揚州戶籍假名,向尹繼善“報效”十萬兩白銀“以備迎駕”,立即接到了總督衙門鑒印的全紅請帖,約邀八月初三前趕赴南京,隨眾接駕,聽候召見;恰蓋英豪飛鴿傳書,八月初五在莫愁湖勝棋樓與黃天霸比武,請“卞先生光臨觀護”。於是不再聽眾人勸阻,帶韓梅唐荷和喬鬆匆匆趕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達南京,住毗盧院是蓋英豪盤子上的安排,誰知正應了“無巧不成書”,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廟東西院!易瑛盡自精於先天神數,善演仙法道術,隻想東禪院住的是富豪官紳香客,再也沒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當今”!見乾隆言語從容,舉止倜儻,行動間雍容灑脫,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親敬之情來。因就隨著乾隆同觀壁畫。紀昀聽她揶揄自己,想想她的話竟無可辯駁,因笑道:“敝姓年,字風清。癡長你幾歲,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說話,無論官場商場,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論之的。聽你話音,似乎是河裏的石頭了。真令人羨煞,老年人卻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進你說的糞窖裏頭的人呢!”

    “舉世混濁,誰能獨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觸動心事,微蹙眉頭歎道,“山洪發了,河裏石頭也不得清淨。官場齷齪,商市也是一樣,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間機械變軋,仇殺稔秧爭一點蠅頭小利的,又何嚐沒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滿壁的雲龍、金銀輪、接引童子,各種奇形怪狀的虎豹熊犬寶象神馬神牛獅吼,聽著易瑛的話,說道:“世界大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藏汙納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麽樣鉤爪鋸牙的怪獸生不出來呢?黃河不去說它,千年來泥沙俱下。就這條揚子江,秋水寒波清冽異常,水底激流中什麽情形就難說;這灣莫愁湖,平明如鏡,溫婉得處女似的,下麵的汙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聽了點頭不語,仔細品味乾隆的話,卻又一時揣摩不出什麽意蘊。乾隆一笑,閉口不說話。紀昀轉口替乾隆說道:“說出來猥褻了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聽鼓升堂,是個男人提著人頭來投案。一問是殺奸。袁大令就問:‘你懂律條不懂?殺奸隻殺一個,要抵命的!’那人據實說了,竟是一女兩男,大天白日一處犯奸。殺了一個,另兩個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驚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說:‘我好比一枝花,頭上飛來兩個蜜蜂兒采蜜,我有什麽法呢?’——這當然不是官場商場,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就是平頭百姓,裏頭的齷齪事還少了?”

    易瑛聽得滿臉一紅,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隻默默無語。易瑛畢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鎮定下來,格格一笑,說道:“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我要說官場,商場。”因將高恒在揚州眾樂園和薛白、雲碧、阿紅淫戲情形說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說她,是個行院**,那兩位可是揚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結上憲,那可真是什麽都舍得。眾樂園掌園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說,前台唱麗娘入春夢,後台三英戰溫侯,真熱鬧煞!”

    “真的?”乾隆幾乎脫口問出來。高恒行止不檢隨處拈花惹草,早就有禦史上章彈劾過,棠兒也隱隱約約說過他不規矩。一來是大臣,二來是國戚,乾隆自己也是個招蜂引蝶的風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頭如此胡作非為,臉麵性命都不要了!思量著,裴興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臉,官官相沿成習,豈不是混賬世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紀昀生怕他發皇上脾氣,忙笑道:“我剛才已經失口。佛堂上講這些,本來就太髒了,不是褻瀆也是褻瀆。善惡因果總有報應,今日三英戰溫侯,保不定日後五馬分商鞅呢!”乾隆聽著,咽了口唾液,道:“風清先生說的是!”因見已轉過佛堂後廊,方丈精舍裏燈燭閃爍,裏邊似乎有人說話,停步諦聽片刻,笑謂易瑛,“老和尚沐浴剛過,咱們見識見識,看這位百歲老僧機鋒如何!”話音甫落,便聽一個蒼老混濁的聲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來的已經到。阿彌陀佛——施主們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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