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原來這麽說

第8章 孔子要正什麽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章句甄讀(1/5)

    孔子要正什麽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章句甄讀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這段語錄出自《子路》篇,與“文質彬彬”條的意義相關。因為“名正言順”典出於此,所以知名度一點也不亞與“文質彬彬”條。

    這段話,現在通常的白話譯文為:

    子路說:“衛君等待老師去治理國政,老師打算先從哪兒入手呢?”

    孔子說:“必須辨正名稱!”

    子路說:“有這個必要嗎?老師繞得太遠了!辨正它們幹什麽呢?”

    孔子說:“你真鹵莽啊!君子對於自己所不知道的,就不發表意見。名稱不辨正,說話就不順當;說話不順當,事情就做不成;事情做不成,禮樂就得不到實施;禮樂得不到實施,刑罰就不會得當;刑罰不得當,民眾就無所適從。因此,君子定名的東西必定有理由可說,說了就必定能施行。君子對於自己的說話,是一點都不馬虎的。”(金良年《論語譯注》)

    因為對關鍵詞的理解不同,我的譯解與之有根本的不同。

    由於對這段話通常譯解的質疑是由關鍵詞“野”引發的,所以我們先來辨析“野哉,由也”這句話的意思。

    按照通行的譯解,這句話是孔子因為子路說他“迂”,就責備子路說:“你真粗野(客氣地意譯為‘鹵莽’),由(‘由’是子路的名字)啊”,這句話是針對子路的話“子之迂也”而發的。從字麵上看,孔子這麽說,好像也是可能的。孔子曾經說過:“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賢哉,回也”與“野哉,由也”句式是一致的。但仔細分析,這樣的譯解還是很值得商榷的。

    對子路為什麽說孔子“迂”,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暫且不論,但此“迂”,隻是“迂回”、“繞圈子”、“不直接”、或者“遠水不救近火”的意思,這異議是針對“先”而言的,並不像現在說人“迂”,含有“迂腐”、不諳世事、戇頭戇腦的意思,所以,子路這話談不上頂撞,更不是嚴重的冒犯、貶損,孔子因此嚴詞訓斥,也顯得太小氣了。

    這也不符合孔子的一貫作風。孔子對學生是很民主、很平等的,從來不擺老師的架子。子路和孔子年紀相近,脾氣也直爽,提問題、發表意見常常很尖銳,但孔子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直接斥責他。相反,麵對子路的批評,孔子還會賭神罰咒,譬如,《雍也》篇中記載: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說明他對子路的意見是很重視的。

    就是對其他的學生,孔子已經很不滿了,也不當麵訓斥。譬如,《陽貨》篇中記載這樣一段話: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這段話參照金良年《論語譯注》,意思是:

    宰我問:“守喪三年,時間太久了吧!君子三年不行禮,禮必定會荒廢;三年不演樂,樂也必定會敗壞。陳米已經吃完,新穀已經登場,不同的季節改換不同的引火木材,也已舉行了改火禮,喪期可以結束了吧。”

    孔子說:“吃著細糯的稻米,穿著錦繡的衣服,你心安嗎?”

    宰我說:“心安啊。”

    “你心安,那就這樣去做吧。君子在守喪期間,吃美味而不可口,聽到音樂而不快活,如果不住在為守喪搭建的草棚裏,而仍然呆在家裏,心裏就十分不安,所以就不這樣去做。現在你覺得心安,就這樣去做吧。”

    宰我退出去以後,孔子說:“宰我不仁啊!子女出生三年,然後才脫離父母的懷抱。守喪三年,是天下通行的喪期,宰我也把三年的關愛還給他父母了嗎?”

    宰我,魯國人,名予,字我。《先進》篇中說:“言語:宰我,子貢。”和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同列為言語(就是遊說、答辯)方麵的佼佼者。但除了這一條,《論語》中其他關於宰我的記載基本是負麵的。

    為人知道最多的是《公冶長》篇中記載: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這段話曆來有個爭議點,就是什麽叫“晝寢”,為什麽“宰我晝寢”要受到孔子這樣嚴厲的批評,以至於孔子從此改變聽人言的態度?

    按字麵理解,“晝寢”就是白天睡覺。白天睡覺,至多是偷懶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以使孔子這樣大動肝火、大動幹戈?所以,有注家提出“晝寢”是“畫寢”之誤,因為繁體字“晝”和“畫”隻差短短一豎。“畫寢”就是畫睡覺,那就可能有點春宮畫的意思了,怪不得孔子要動怒。

    此說好像能說通,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如果說,今本《論語》根據的是戰國時代形成的古本,那時,篆體字的“晝”與“畫”區別是很大的,就是隸書,從出土的睡虎地秦簡看,區別也是很明顯的,說寫錯的根據不足。

    那麽,“晝寢”是什麽意思呢?

    清人錢坫所著的《論語後錄》裏說:“古者君子不晝居於內,晝居於內,問其疾可也。”原來,古代府邸、住宅,分外堂、內室,外堂有兩邊廂,稱作廟;內室無邊廂,稱作寢。男子除非有病,不在寢室裏睡覺。晝寢,就意味著白天在內寢和女眷尋歡作樂,這是有違士行的。所以,孔子給予這樣嚴厲的批評,並指出,像宰我這樣的言行不一、言過其實,就像朽木和糞土之牆,不堪造就,對“士”來說,是個不容忽視的缺點。

    但即使像宰我這樣“不仁”、“不信”,孔子也沒有當麵嚴厲地批評他,讓他下不了台。孔子怎麽會因為子路說他提出的政策措施不直截了當,就立刻批評子路粗野呢?此其一。

    其二,就算孔子是批評子路“野”,這個“野”也不是我們今天理解的“粗鄙”、“粗野”、“鹵莽”,更不是“野蠻”。

    當時的作形容詞的“野”,或者說,在孔子語匯裏作形容詞的“野”,是什麽意思呢?

    《禮記》裏有明確的界定:

    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遊侍,縱言至於禮。子曰:“居!女三人者,吾語女禮,使女以禮周流無不遍也。”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恭而不中禮,謂之給;勇而不中禮,謂之逆。”

    什麽叫“敬而不中禮”?我們再來看《禮記·表記》篇中的一段話: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

    這段話在辨析“敬鬼神而遠之”一文中引用過。因為夏代“事鬼敬神而遠之”“親而不尊”,造成夏代民風的弊病是“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什麽是“喬而野”?“喬”,是指像樹木的枝條向上豎立,可以意譯為張揚,那麽“野”,“敬而不中禮”,就可以理解為對尊長親熱過頭、不夠莊重,這是“親而不尊”的理念的結果。“喬而野”,就是“張揚過頭,莊重不夠”。

    難道孔子這裏是批評子路“敬而不中禮”嗎?明顯搭不上。

    而如果不把“野哉”理解為對子路說“子之迂也”的批評,而是對子路問“奚其正”的回答,上述的疑問就煙消雲散了。

    子路問:“奚其正?”什麽是‘正’呢?以什麽為‘正’呢?孔子回答說:“野哉!”野人(農民)的意願啊。這不是很順嗎?

    至於“由也”,可以是稱呼子路的名字,以加重語氣。但我認為更好的解釋是,“由”就是作動詞解,是“隨順”的意思。“野哉,由也”,民間的意願啊,隨順他們。也可能“由”是一語雙關,子路你名字不是叫“由”嗎?那為什麽不“由”“野”呢?

    在說孔子批評子路“粗野”,於情理不通;說孔子回答子路的問題,以民間的意願為“正”,於情理很通順的情況下,有什麽理由硬要堅持不通的譯解,而拒絕通順的解釋呢?

    但這樣的解釋,卻引出了一個大問題,讓我們看下去。

    孔子接著說:“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按照“野哉,由也”是批評子路的解釋,這句話還是繼續批評子路,被解釋“君子對於自己所不知道的,就不發表意見”。

    把“闕如”解釋為“不發表意見”,是比較勉強的。什麽是“闕如”?就是像“闕”那樣的。“闕”是“門觀”,就是古代宮室、府邸大門外兩旁的樓觀,有點像廟宇的鍾鼓樓。由於這兩幢樓在大路兩旁,不擋道,稱為“闕”;由於可以登高望遠,稱為“觀”。這裏稱“闕”,首先是虛位以待,好像在歡迎從大路上走來的賓客,也帶有“觀”的意思。這就是說,君子對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要抱虛心吸納並加以考察的態度。與《老子》說的:“聖人恒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是完全一致的。而“闕如”這種為政的態度,和把上文“野哉,由也”解釋為“隨順民間的意願”,又是銜接得相當緊密。這也是對“野”的新解的一個有力的佐證。

    更有力的證據,或者說,也是決定“野”是不是能解釋為“野人(民間)的意願”的關鍵,在對下一句“名不正,則言不順”的解釋。因為,僅僅指出“野”不能理解為批評子路粗野,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成為把“野”解釋為“民間意願”的根據。舊說可能是錯的,或者說,你批評舊說錯誤這的見解即使完全正確,你提出的新說卻未必就對。新說要能成立,還要另外提出證據,並不是“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從本章來說,如果“名不正,則言不順”按照舊說的理解,“野”的新說就與之銜接不上。“隨順民意”和“正名位”有什麽關係?難道民意要求正名位嗎?如果孔子是這個意思,那麽,說嚴重點,就有強奸民意之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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