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原來這麽說

第8章 孔子要正什麽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章句甄讀(2/5)

    所以,我們要仔細來辨析“名”這個關鍵詞。

    現在通行的對這個“名”的解釋,是名位、名分。為什麽這樣解釋,還有一段故事。孔子在五十五歲上辭去大司寇(軍事長官),離開魯國,周遊列國,留住最多的國家是衛國。而且在那裏雖然沒有實際出任官職,卻享受大夫的待遇,就是說,還是受到衛君相當的優待。孔子在衛國是幾進幾出,大致可分兩個時期,衛靈公時期和衛出公時期。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本章對話是在衛出公時期,也就是魯哀公六年,衛出公四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歲時。衛出公是衛靈公的孫子,名輒。衛出公輒的父親蒯聵,原來是衛國的太子,因為計劃謀殺衛靈公的寵妃南子,事情敗露,逃亡他國,衛靈公從此不認這個兒子。到公元前485年,衛靈公亡故,衛國國人就擁立輒為國君。而逃亡在外的蒯聵,則在晉國權臣,也是衛靈公的宿仇趙鞅(後來趙國國君的祖先)的幫助下,占據了衛國的戚城,意欲回來做國君,遭到了衛國國人的拒絕。所以,當時衛國的政局,出現了父子對峙的形勢。而後來的注家,根據《史記》這段記載,推測孔子把“正名”放在頭等大事的地位上,就是針對父子對峙這件事說的。這種見解,越到後來,越成為壓倒性的見解。但對於孔子怎麽“正名”,卻又是眾說紛紜。有說,孔子的意思是要輒正父子的名分,學伯夷、叔齊,主動讓位給父親蒯聵。有反駁這種意見。據考證,輒即位的時候,最多隻有十歲,到孔子入衛,也不過十三四歲,是一個還不能獨立自主的孩子。立輒為國君,是衛國國人的意思,也是南子的意思。當年,蒯聵就是因謀殺南子不成而出亡的,南子怎麽會允許孫子輒把國君讓給蒯瞆,讓蒯聵回國來收拾自己。從曆史記載來看,不說垂簾聽政,南子在衛國的政治勢力還是很大的。南子在世,蒯聵呆在戚城就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樣對峙了十四年,到南子亡故,蒯聵才敢謀複國,采取的也是陰謀政變的手段。複國一年多,他就被人殺了,又完全是咎由自取,可見蒯聵在衛國一點也沒有民眾的基礎。孔子如果以正名分為理由,要輒讓位給蒯聵,那真是迂腐透頂了。

    而且,有關蒯聵的史料,主要是根據《春秋左傳》。在《春秋左傳》中,蒯聵可以說基本上是個反麵人物,或者說是醜角。

    關於蒯聵的第一條史料見於魯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的傳文。那年,衛靈公為了夫人南子而召請宋國大夫朝到洮城見麵。南子的娘家在宋國,因為有傳說南子在娘家時與朝相好,所以,宋國人對這次會見頗多譏辭。蒯聵正好出使齊國,經過宋國的野地,聽到諷刺這次會見的民謠:“既然已安頓好了你的母豬,何不歸還我的老公豬”,覺得是奇辱大恥。他對家臣戲陽速說:“跟我去朝見南子,她見了我,我回身走後再轉過頭去看她,你就衝上去把她殺了。”戲陽速一口答應:“是。”於是去朝見南子。南子見過蒯聵,蒯聵回身走後,回頭看了三次,戲陽速就是不衝上去。南子看出苗頭不對,就哭著跑進宮去對衛靈公說:“蒯聵要殺我!”衛靈公牽著南子的手登上高壇,準備應付蒯聵發兵來攻打。這邊蒯聵卻立刻逃亡到宋國去了。衛靈公就把蒯聵的餘黨全部驅逐了。蒯聵對人說:“那是戲陽速害了我。”戲陽速對人說:“是太子害我。太子無道,指使我殺死他的母親。我如果不答應,他就要加害於我;如果我殺了夫人,他又將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正因為這樣,我一口答應卻不做,以此延緩我的死期。諺語說:‘民保於信’,我的信用是取義的。”戲陽速的話可能有點自我辯護、言過其實,但由此也可見蒯聵在家臣的心目中是何等的缺乏信義。譬如他設計的回頭看然後人讓家臣衝上去殺南子的暗號,就可以理解為給以後推托幹係留下了伏筆。《左傳》詳細記錄了事情的過程與蒯聵、戲陽速的兩種說法,貶蒯聵的傾向性已十分明顯。

    第二條史料見於魯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傳文。這年夏天,衛靈公死了。死前,他明確表示沒有蒯聵這個兒子,準備傳位給公子郢,公子郢不肯接受,由公子郢提議,傳位給了蒯聵的兒子輒。與公子郢的謙讓形成明顯對照,蒯聵看到接位無望,就跑去投奔衛靈公的宿仇,晉國權臣趙鞅(趙簡子),由趙鞅派兵先占領了衛國的戚城,然後讓蒯聵戴上喪冠,再派八個人裝扮成從衛國來迎接太子的報喪人,哭哭啼啼地入城居住,為他回國從自己兒子手上搶回君位做準備。但他的圖謀遭到了衛國國人的抵製。

    更出蒯聵洋相還在後麵。這年八月,齊國給晉國權臣範氏輸運糧食,請鄭國派兵護送,趙鞅在戚城阻擊。開戰的那天,趙鞅讓郵無恤駕戰車,讓蒯聵執長矛在右邊當助手。戰前,登上鐵丘去觀察敵方陣營,看到鄭國的軍隊人很多,蒯聵嚇得從車上掉了下來。駕車的郵無恤把供牽拉上車用的繩索遞給他,很鄙視地說:“女人!”趙鞅發表戰前動員,給大家鼓氣。蒯聵在一旁禱告說:“曾孫蒯聵鬥膽向太祖宗周文王、祖宗康叔、祖父襄公禱告:鄭國國君幫助晉國的亂臣,使晉國君處境困難,不能治亂,派遣趙鞅討伐亂臣。蒯聵我不敢貪圖自己的安逸,執持長矛參加戰鬥。鬥膽祈求祖宗在天之靈保佑,不要讓我斷筋,不要讓我折骨,不要讓我破相,以成大事,不要做出使三位祖先蒙受恥辱的事情來。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我就不敢請求改變,如果像佩玉這樣的身外之物要受損失,我也不敢因為愛惜而請求保留。”傳文所載的這段禱告,真是絕妙好辭,活畫了一個膽小鬼的嘴臉。

    在後來的戰鬥中,鄭國的戰將擊傷了趙鞅的肩膀,趙鞅倒在車中,蒯聵揮動短戈,把趙鞅救了下來,但軍中先鋒的旗幟卻被鄭國將士搶去了。範氏的家臣公孫尨,感念趙鞅曾經的不殺之恩,在晚上帶領五百人,偷襲鄭國的兵營,奪回了先鋒的旗幟。由公孫尨的幫助,趙鞅打敗了鄭國的軍隊。戰鬥勝利以後,趙鞅說:“我趴在弓囊上吐血,但鼓聲不慢不輕,這次的功勞我最大。”蒯聵說:“我在車上救下了君主,又打退了敵人,在右邊車將中,我功勞最大。”郵無恤看他們自吹自擂,聽不下去,說:“我駕車,兩根皮韁繩快斷了,我能使它們不斷,我是駕車的人中功勞最大的。”郵無恤說完,讓戰車載上一根短短的橫木,再啟動,兩根皮韁繩一下子都斷掉了,看得趙鞅和蒯聵瞠目結舌。

    就是這樣一個既膽小,又愛吹牛,更有極強的權力欲的寶貨,搞複辟也是偷雞摸狗,見不得人。

    蒯聵有個姐姐伯姬,嫁給衛國大夫孔圉,生了個兒子孔悝。到魯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孔圉已亡故,孔悝成了衛國的執政權臣。那時,南子也死了,伯姬看到複辟的機會來了,就派和自己私通的童仆渾良夫,偷偷到戚城去見蒯聵。蒯聵對渾良夫說:“如果能讓我進國都獲君位,我讓你享受大夫的待遇,穿戴大夫的服飾,乘坐大夫的車子,你即使犯了死罪,也赦免你三次。”渾良夫和蒯聵發誓立盟,渾良夫回去向伯姬匯報。到這年閏月,渾良夫和蒯聵偷偷進入衛國都城,住在孔家府外的菜園裏。待到天晚,兩人穿上女人的衣服,由宦官羅駕車,到孔家去。孔家的老家臣欒寧問他們是誰,詭稱是孔悝妻家的女親眷。進府以後,就溜進伯姬的住處,在那裏吃了飯,伯姬拿著一柄戈走在前麵,蒯聵和五個助手走在後麵,抬著一口歃血為盟用的公豬。把孔悝逼到側室裏,強迫他發誓立盟,然後把他劫持到高台上。欒寧那時正準備晚上喝酒,等著烤肉熟,聽到動亂的消息,立刻派人報告子路,而衛國大夫召獲駕了車來,喝了酒吃了烤肉,就載著國君輒投奔魯國去了。

    輒聽到蒯聵作亂,不采取任何製止動亂的措施,立刻出奔魯國,說明他不願與父親為敵,而蒯聵卻不惜采用陰謀手段,來和親生兒子爭權,兩人的品格優劣判然分明。但後來有注解《論語》的,竟援引此例,以說明輒的失國,就因為當初沒有聽孔子的話,正名分,把國君位子讓給父親蒯聵。實在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讀《論語》和《春秋左傳》的。

    孔子貶蒯聵,還有一個明證,子路就是在蒯聵發動的這場動亂中戰死的。

    子路接到欒寧的報告,就急急趕過來。在路上遇到從那邊出來的衛國大夫、師弟子羔。子羔說:“大門已經關上了。”子路說:“我過去看一下。”子羔說:“你不能製止動亂,就不要去赴難。”子路說:“我食孔家的俸祿,就不能看到他們有患難而逃避。”子羔走了,子路來到大門前。公孫敢在那裏守門,說:“你不要進去了。”子路說:“你這個公孫敢,在這裏求利益而見了患難就逃避。我不是這樣的人,接受了利益俸祿,就一定要救助他們的患難。”有使者從大門裏出來,子路就奪門而入。到裏麵,子路對大家說:“太子蒯聵怎麽會用孔悝呢?但即使殺了他,必定有人繼承他的遺誌。”又說:“太子蒯聵是個膽小鬼,隻要用火把高台的一半燒了,他一定會放了孔大夫。”蒯聵聽到這話害怕了,派石乞、盂黶來和子路交戰。一戈擊中子路頭部,打斷了係帽的纓帶。子路受了重傷,臨死前,說:“君子死,冠不免。”將冠戴正,把纓帶結好,然後瞑目而逝。

    孔子那時已回到魯國,聽到衛國動亂的消息,說,“高柴(子羔)會到魯國來,子路卻要死於這次動亂。”悲痛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春秋》經文記載:“春,王正月己卯,衛世子蒯聵自戚入於衛。衛侯輒來奔。”這一年的夏四月,孔子逝世。據傳,孔子修春秋,是到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這一條為止。《春秋公羊傳》和《春秋榖梁傳》的經文都是到這一條為止。《春秋左傳》的經文到魯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醜,孔丘卒”為止,多出的幾條經文,是他的弟子引《魯史記》補上的。這以後,《春秋左傳》就隻有傳文,沒有經文了。但魯哀公“十六年春”的這條經文雖然不是孔子親手編定的,但續寫《春秋》經文的弟子對孔子的修訂原則,一言而含褒貶的春秋筆法是深得其中三昧的。這條經文,稱蒯聵為“衛世子”,連“太子”都不許,說明他並沒有合法的繼承權;而稱輒為“衛侯”,同情麵明顯在輒一邊。要說名分的話,這段經文也明示,輒有“衛侯”的名分,而蒯聵連“衛太子”的名分都沒有。《春秋》經文是這樣“正名”,我們憑什麽說,當時孔子說“必也正名乎”,是要有名分的“衛侯輒”讓位給他的沒名分的父親“衛世子蒯聵”?但多數《論語》注家,都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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