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圖書館戰爭

如果說天才的煩惱是要與蠢貨共存；智慧的負擔即是要與無知共存吧。 我們的圖書館在不知不覺中被攻陷了，被不該共存的東西。 列治文市有三座公共圖書館，最大的一座在靠近市中心的Minoru公園旁邊。平日朝九晚九點半，周末與假日朝十晚五。從漫畫到字典，古今中外，包羅萬象。因為城市人口分布華人比重較大的關係，館內也設有不小的華文圖書區。 我從中學起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去三、四次。 第二層除藏書區以外有靜讀、討論和電腦使用區。我就在自習室工作。 每次進入自習室之前，都要經過一個“好像不該存在在那裏”的東西。隔絕噪音的大門旁，有一小塊休息區，幾團沙發相對排列。從我沒注意到的時候起，其中一個沙發椅上總被一位流浪漢占據。他體型肥碩，頭發蓬亂，一切裝束都是標準流浪漢的規格。他不看書。什麽也不做，隻是坐著，目光毫不避諱旁人。若你瞧他，他就瞧你。不過出於禮貌，從沒人質疑過他的存在。大家若無其事的坐在旁邊的位子休憩閱讀，泰若自然。有時到了夏天，他的氣味有些過分了，也還是有毫不介意的人理所當然的和他作伴，見怪不怪。 我有幾次心血來潮想和他搭話，問他身出何處家在哪裏。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倒不是膽怯，隻是覺得如此一來反而是自以為是地往他身上貼了與眾不同的標簽，糟蹋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好意。太過傲慢和無禮了。 比起流浪漢來，館內更加格格不入的是一樓時而傳來的孩童的笑鬧聲。童書區在一樓深處拐角，每個禮拜有定期的讀書會，屆時爸爸媽媽們都要把自家的小蘿卜頭帶來聽書。不過即使有故事聽，孩子也是靜不下來的。東奔西走，上躥下跳。童聲童氣的噪音，讓人又欣慰又無奈。 當然也有誠意閱讀的孩子，半生不熟懵懵懂懂的認真勁，就像蔥嫩的新筍尖一樣可愛而珍貴。不過，僅僅憑借好動或好靜的性格是無法推想日後成長的，所以我這懷想與人家惺惺相惜的感慨，也是將自己的喜好強加於人，盲目而無理了。 然而，不管是流浪漢，還是自由過度的孩子，都是突兀卻又契合的合理存在。真正無法容忍也不該共存的東西，隱藏得更深，也更放肆野蠻。 從幾年前起，中文區繁體版的書裏開始常常出現被肆意刪改的痕跡。書頁中原本的字跡或被塗白或用筆抹黑，旁邊手寫更正過的字。 被改的部分，並不是書籍本身的錯漏。“超商”改成“超市”；“短訊”改成“短信”；“有做過某事”的“有”字全塗成黑點……不勝枚舉。繁體字使用地區的語言習慣統統被強迫簡化。從字跡上看不出是否為同一人所為，雖然我打從心底裏希望犯人是同一個人——愚昧無恥至此，隻要一個人就夠了。但是，慘遭荼毒的書籍不在少數，從“工作量”上來判斷，無知的勢力要比想象中強大得多。圖書館已被攻陷了。 管理員很驚訝。她不懂中文，也不明白荒唐背後愚蠢的動機。最不懂的是為什麽會有人在圖書館的書上亂畫。而做出這種事的，既不是孩童，也不是流浪漢。 從那年起，我的工作也增加了。借來的書裏若有無知的汙點，就試著還原。無論如何還原不能時，也會憤然惱火。我喜歡書，不能容忍對它的褻瀆。而沒能夠學會尊重書籍的，也許是從沒讀過好書的人吧？ 共存是需要包容的。那是不是隻要讀了更多好書，就能學會包容無知呢。他們還會繼續改下去嗎？這場無法和解的戰爭，我們能抗衡嗎？哪邊會贏呢？不知道流浪大叔和聽故事小孩們會怎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