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八回 窮家女不竟承貴寵 智劉墉剪燭說政務(1/5)

    來的果真是葉永安。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一邊在門洞裏跺腳,撲打身上的雪花,一邊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爺我走過多少碼頭,這回算栽在你們這起癩蛤蟆手裏了!這算怎麽回事呢?還要跟著你逃難!”走在前麵的葉永安道:“肖三爺,您省點事成不成?好意思的,這都是命!紅果園要不出事,八抬大轎抬您您肯跟我來?這都怨姓湯的,他要硬頂著拿人,這會子——”他突然頓住了。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僵在東廂門口:他看見人精子站在屋裏灶前,一臉冷笑在盯視自己!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陰鬱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你又賣你姐姐的兒女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還敢反咬一口,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縮得幾乎豌豆大,映著燈放著賊亮的光,腮邊的肌肉一抽一搐,雙腿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雪地裏,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光,沒口子:“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叫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精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裏打滾掙喳,人精子一擺身子撲出去攔腰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已連爬帶跪在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裏這位爺是貴人,隻要你肯替舅舅求個情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給你買木梳喳紅頭繩兒……舅舅這是吸了鴉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了你這不成器的舅吧……”

    惠原先兀立不動,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麵。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了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光溜溜一個棗核腦袋一根毛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精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色泛青形同白癡,跪在雪地裏隻是打噤兒。惠兒哭著,一轉眼見他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話,聽見顒琰床上翻身,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麽?”

    “我……熱上來了。”顒琰喃喃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掀那幾床被子,卻隻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身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道:“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隻一時受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受,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的好……”顒琰就惠手裏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敞開袍扣靠牆坐著,雖然仍是熱,惠跟前已不宜再脫,但精神已經見好。喘氣定心好一陣子,道:“方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這事。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要他死要他活?”

    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歎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麵如土色,巴巴地看著她,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大人傳話叫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顒琰問道,“是劉墉麽?”

    “回……回老爺大人……的不知道劉大人官諱。隻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人……”

    “同來的還有誰?”

    “的不知道……這裏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官……”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顒琰鬆了一口氣,人精子懸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來。人精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精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隻會禍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複向惠連連求告。惠紅著臉向顒琰蹲了個福兒,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麽沒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就我心裏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麽下死手把人往火坑裏扔的麽?我是你的親外甥女呀……”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麵唏噓著又道:“可回來。他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盡孝……他家裏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出來,竟真的觸動了葉永安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道:“惠兒……你別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管我求情了……叫爺一刀殺了我吧……”

    “你要這麽著,我還能給你開一線生機。”顒琰見她甥舅這般樣,心裏也是一陣酸熱,旋即抑住了,道,“隻怕你口頭不似心頭,這會子為了活命,半邊也許得下來,回頭為了發財,你就又是六親不認!”

    “爺放心,您這麽恩寬,我要不改還成個人麽?您大人大量,饒了我也就是饒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萬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誰?我是皇上駕前十五阿哥,現在就封著王位!甭拿你那些虛奉迎糊弄我。你改了還則罷了,你不改,哪殺你,隻是一句話的事!”

    這一,滿屋裏人都吃了一驚,跪著的肖三爺和葉永安也暗自對視一眼:他們一直以為顒琰不過是個跑行商家的闊少,不諳世情乍出道就出頭管閑事,還充大頭嚇唬人,至此才明白原來竟是“當今”的兒子!惠原以為他是外省哪個官宦子弟,是從京裏投親去的,顒琰舉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少男少女原自有生的溫馨緣分,對他頗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爺,也不禁身上一顫,她偷瞟了一眼顒琰,見顒琰正看自己,忙低了頭,心頭一陣莫名的迷惘,隱隱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她自己也不清是什麽滋味,抿緊了嘴唇,揉著衣角,腳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動。卻聽顒琰又問肖三爺:“你叫什麽名字?”

    “啊……我啊……”肖三爺一陣慌亂,忙連連磕頭,道,“的是北京西直門裏人,做點雜貨生意,是這裏湯師爺拉我出來,跑一趟廣裏能掙四五百銀子。糊裏糊塗跟來才知道,他們是拐賣人口!的是本分良民,也放點債,還在玄女廟裏侍應供奉,實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們賊船……王爺……隻求你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他跑在門口外,已是淋得滿頭滿臉的雪,化下來,也不知是雪水是淚,光頭矗著像個蔥筆頭,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爺的問話還沒回!難道叫我們也叫你‘三爺’?”肖三爺忙又補上一句:“的叫肖治國。人們背地裏叫我肖三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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