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鬱顒琰觀風入山東(1/5)

    因傅恒病重彌留,乾隆下旨輟朝一日。不到辰時,乾隆便吩咐“預備乘輿”到傅府“視疾”。遍宮嬪妃中,貴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淵源最深的,思量若論恩義,無論如何這時候該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兒。但昨晚在皇後處請旨,乾隆卻沒有恩允,隻“這裏有個規製限著。朕去已經是殊恩,你們一窩蜂都去,傅家怎麽接駕?這會子他們都是心亂如麻,駐蹕關防都應付不來。十五阿哥又要出遠門,你們娘母子也該話,安頓他上路。你就惦記傅家恩情,也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斤斤計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齋素,到佛堂給傅恒上了三炷平安香,回儲秀宮默默打坐,想著傅府現在不知什麽光景,又思量起當年落魄,連大雪被逐出門,多少悲酸淒惶事,已是淚眼模糊。正在思緒如潮湧動不定,太監進來稟道:“主子,十五爺來了!”接著便聽見兒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忙擰涕拭淚換了微笑,吩咐身邊一個丫頭:“桂香,你十五爺來了,把屜子裏放著那壇龍井泡上茶!”

    著,顒琰已經挑簾進來,規規矩矩到魏佳氏麵前打了個千兒,道:“母親安詳。我今兒就離京,給您請安辭行。”起身覷了覷魏佳氏氣色,又道:“娘臉色有點蒼白,是夜來失眠麽?又像剛哭過似的。”

    “坐罷。”魏佳氏淡淡道,眼中微波閃動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是下任何尋常人家母親中極少見到的那種神態。一頭,他是王爺,是載在王府的之驕子,是國家社稷的擎梁柱;一頭,是她終生的靠山,是她將來退歸太妃之位後的歸宿主人。就眼前,乾隆訓誡、皇後訓誡、東宮師傅訓誡——子、君臣、師傅都可以“訓”誡,那是聖人製在“三綱”裏的綱。她這個“母親”名、位、分,都隻能依附在這光焰與日月比齊的輝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頂多隻能“勸誡”。這眼神裏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慈祥、溫柔、期待、關懷、牽念……還夾著有一份對皇家嚴威的凜凜敬畏,自持身份的尊榮。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無間的親近情分,都被這道無形的高牆湮滅殆盡。她就這麽端詳自己兒子,才十五歲,這麽周周正正的,像個大人。這麽大點兒出遠門,若在民間,母子相抱痛哭一場也是常事。但她不能,隻是覺得離得這樣近,還是太遠了,她隻能隔“牆”這樣努力眺望。

    顒琰卻萬難體會母親此刻心境,見她這樣瞧自己,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不能過來請安。路上遞請安折子,也不能單列給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飽穿得暖,又住在宮裏萬事不愁。你甭記掛我,你好了我什麽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攝心神,回到現實境中,輕噓一口氣笑道:“雖不能單列給我信。你給皇上寫請安折子,附一句給皇上娘娘請安的話,我就能見著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我記住了。”

    “你這是欽差。走驛道住驛站的吧?”

    “那是儀仗,照規矩都有的。”顒琰聽到母親言語中的顫聲,心頭一拱一熱,眼圈有點發紅,一躬身道:“我和毓慶宮侍讀王爾烈一道騎驢走,要順道看看百姓吃什麽住什麽,有什麽難處。”

    魏佳氏一聽便笑了:“那有什麽看頭?你娘就從那裏頭過來,問我就什麽都知道了——王爾烈?聽你跟我過,三十九年的進士吧?他也是個書生,隻能幫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隻擔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沒個知疼著熱的人照料,再聽外頭鬧教匪,不多帶些個人,出事哭黃也沒淚!”罷又拭淚。顒琰笑道:“娘,你又來了。平日你怎麽教導我來?掰著手一五一十,當初怎麽走投無路,怎麽舉目無親四處遭白眼兒,怎麽在人房簷底下蹭飯吃……還是你的‘人受擠兌本事高’。輪到真個的,你該給我鼓勁兒才是呀!”“我也是白,哭哭心裏暢快。”魏佳氏一邊揩拭,淚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湧流,“娘那時候兒是沒人疼沒人憐不得已兒。你是金枝玉葉,娘寧可你平平安安沒事兒,不願你出去獨個闖蕩。”

    顒琰心裏滾熱,臉上笑著聽她絮叨,見桂香捧了巾櫛來,忙起身擰了一把熱毛巾捧給魏佳氏,退回座中道:“我來看娘,倒招得娘傷心!安全上的事王爾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沒聽有什麽江洋大盜剪徑。您到潞河驛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南商客,安徽、山東的行商,還有廣東廣西雲貴來的,比山東遠得多。您過,我比別的阿哥皮實,兒子難道還不如那些客商?”一頓得魏佳氏高興起來,道:“你就是皮實,不哼不哈的心裏有數兒,麵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兩語著勸著,你比你哥子,還有你弟弟都儉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單是生你,眼看出花兒沒指望了,皇上千裏迢迢送了個葉士來,還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還是得帶個有本事常出門的跟著豈不更好?”又歎口氣道:“可惜傅六爺病得深重。不然我帶出個信兒,不論福隆安、福康安誰跟你作個伴兒,我也就放心了。”

    “沒有他們跟,兒子照樣能辦好差。”顒琰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親一刺,立刻臉上微微泛紅。福隆安是公主額駙,福康安是棠兒的掌上明珠,都是貴胄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視甚高,自和顒琰諸阿哥一道讀書,騎馬打仗領諸貴玩耍,不像別家大臣子弟事事處處容讓這幾位“阿哥爺”。礙著母親情麵雖沒有生分,但顒琰性深沉木訥,心裏深處瞧不慣傅家兄弟驕縱傲慢,又隱隱覺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讓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了一眼母親,又怕她吃味兒多心,一笑道:“他們孝順傅大爺,跟我孝順皇阿瑪和您是一樣的心。別六爺到了彌留關頭,就是病災,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裏知道兒子一霎兒辰光動了這若幹的心思,一笑道:“這的是了。就是這麽著,也不圖你在外頭轟轟烈烈顯身立名,平平安安回來我就歡喜。”著起身進內房,親手挽著個包兒出來,都是昨日晚間燈下預備的——打開了看,放在最上頭的是一封“護身平安符”,米黃布袋上拎著白雲觀的道篆印,殷紅色的,血一樣醒目。旁邊一個盒子,魏佳氏挪動了一下道:“這裏頭是紫金活絡丹。那包是金雞納霜——你有個瘧疾根兒,覺著要犯病的光景兒就趕緊吃……”還有一封一封大不一的桑皮紙包,裏頭銀角子金瓜子、碎銀子什麽的都有。魏佳氏不無遺憾地道:“這都是和老佛爺、皇後抹牌時零碎贏的。想著要這些沒用處,都賞了人了。早知有這檔子事,倒該留著給你的。我的月例在這宮裏是節餘最多的,有三萬兩在賬上呢!隻是一動這錢,可世人都知道了。我倒沒什麽,給你招來閑話就沒意思了……”

    顒琰聽母親一一安排囑咐,似乎渾不知自己是地動山搖的欽差大臣,倒像是門戶家孩子出遠門那般瑣碎細叮嚀,肚裏隻是暗笑,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淚花,強笑道:“欽差秣馬食宿,一路都有驛站供應,我稍稍當心一點就是了,娘不必這麽費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背著房子走道兒呢!——家人要個靠實的跟著,一路湯湯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這回事,我該指個丫頭開臉給你。男人侍候人終究不得法。”顒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欽差扈從啊!家人是王悟跟我——前年福靈安送我的,人也很機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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