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鬱顒琰觀風入山東(2/5)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嘮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顒琰多時,決絕地一擺手道,“好生辦差去吧!”

    七之後,顒琰一行四人已經到了滄州,時值臘月隆冬,枯水季節,朝陽門到通州的運河段幹涸得能見河底,順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螞蟻般清理河床淤泥。過了通州到津衛碼頭這一段,運河凍得鏡麵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離開通州就另走道,但沿途人口輻輳城市彌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堯的知會滾單,這邊八人抬大轎起行,那邊城市文武官員已經知道,探馬騎不絕於道,已在預備迎接欽差——這就是坐轎出巡的一宗兒不好處:坐船可以屏謝官員登船請安拜望,飲食起居與外隔得斷。想“私訪”一下換上青衣帽走人便當。在轎上有個“落宿”的事,吃喝拉撒不能不離轎。顒琰雖不愛熱鬧應酬,無奈所到之處,都是一張張熱臉蹭著,一車一車好話堆著,也隻好隨俗敷衍,隻傳諭“所有酒筵一概不與”而已。直到過了青縣,前頭運河也還凍著,靠岸堅冰磋硪,河心薄冰淩絲覆蓋,已勉強可行座艦。上了船,一顆心才漸漸定下來。

    此刻,他坐在欽差座艦大艙裏穩幾憑欄向外眺望,但見兩岸一馬平川的原野都在緩緩後移,蒼溟溟的穹下村落蕭索,灰得發紫的雜樹林一片一片接陌際,遠到極目處像褐色的淡靄散霧,近處掠窗而過的樹林中都是荊棘雜草叢生,鴉巢高懸,群鳥在亂墳中無望地嘈鳴著,翩起翩落覓食。隻有隔堤遠處,殘雪斑駁的農田中可見阡陌界碑相連,田中冬麥約可三四寸高低,在獵獵西北風中波伏抖動,深綠的秀色給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幾分生意。聽到什麽細碎的響動,顒琰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留意到從刑部借調來的貼身護衛任季發側身侍立在自己身後,王悟單膝跪在艙口,鼓著腮幫子拚命吹那炭爐子,是剛加進去的炭棒要起焰兒,發出了細湊碰撞樣的錚錚聲音。他沒有話,見王悟搬來了爐子,一擺手命他退下,隻打量這位任季發。

    任季發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喳褲腳挽緊身褲,腳下蹬著一雙“踢死牛”桐油燒底快靴。從履曆上看已是二十七歲的人,但生就一張娃娃臉,大嘴圓鼻子圓眼一副滑稽相,一看便知是個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老了,還是頭一回侍候顒琰這樣嫡脈的“龍子鳳孫”。他也揣摩不了這位潢貴胄:一路接見官員,見麵執手寒暄拍肩笑,溫存大方得似乎沒有架子,退下來沉默著一坐一兩個時辰一語不發;吃飯不講究好歹,不對胃口就放箸,卻從不叫廚子訓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汙漬絕不再穿——這脾性怪不怪,尋常這樣的卻也真的不多。他早已在偷偷審視這位阿哥,見他這樣看自己,忙微笑著低了頭,悄地裏用舌頭頂一下上齶,硬了頭皮頂他目光。

    “你叫任季發?”顒琰終於開口了,語氣仍舊那麽不慍不火,“刑部的?”

    任季發如釋重負,暗地透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回道:“人任季發,原是黃霸門下弟子,跟劉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敘保,福大人薦人到刑部緝捕司掛了個堂官銜兒,其實是個捕快頭兒。十五爺不必叫我官名兒,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顒琰失聲一笑,“想來你必是伶俐過人武藝超群的了。”任季發變臉兒笑道:“這就是爺抬愛我了。我是黃霸的徒孫子,三十個師叔師伯都是跟大人出去辦差,死的死傷的傷,囫圇的也都有事。瘸子裏頭拔將軍,就輪到我跟了爺。伶俐不敢,武藝也稀鬆。走道兒多些,黑白兩道熟些……嘿嘿!”正著話,王爾烈一撩棉簾子進了艙,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纖弱。穿一件熟羅醬色長袍,腰裏束著一條絳紅腰帶,白淨四方臉下頦微微翹起,透著一股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衝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鷹翅羽”,貴器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顒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這裏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麽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著,白乎乎的,怎麽不種起莊稼來?”著,指了指對麵舷邊椅子道:“請坐。”

    “回十五爺。”王爾烈坐了,搓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堿地,不長莊稼的,這裏的水都化著鹽堿,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正為鹹水注進了運河,運河裏的冰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我們家鄉遼陽一帶也有不少這樣的地,不然還真叫爺給問住了。”

    顒琰聽了頷首,許久才道:“那麽這裏的人飲食都是鹹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我不知道這鄉裏是怎樣的,我們那裏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王爾烈道。見顒琰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地中堿花融化著衝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顒琰聽著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隨行太監卜忠:“我們現在在什麽地麵?”

    “回爺的話。”卜忠冷不防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麵兒。”

    顒琰一笑,道:“直隸地麵還用你?是哪個縣治?”這一問,卜忠便一臉呆相,尷尬笑著答不上來。人精子在旁笑著代答:“前頭五十裏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麵兒呢!爺們鹽堿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澱一帶百裏沒人煙,白茫茫望不到頭的大堿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顒琰沉著臉聽了,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和護衛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帶船隻管走。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官員一概免見。我們在德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諭劉墉、和珅、錢灃他們知道。”畢便忙著更衣。

    他這麽動就動,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麽逆水慢行,今晚無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隨便夜泊在哪個碼頭,悄沒聲上岸住進店裏,神也不知鬼也不曉就離了大隊欽差扈從——這大白棄船登岸,給岸上看見了,還怎麽“私訪”?但他向舷窗外一瞭,便即知道自己的擔心多餘——外邊不但寒風大,也已經陰晦了,鉛灰色略帶赭褐色的雲,一層一層賽跑似的你追我趕向南疾飛,黃沙塵土秸稈草節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著旋兒嫋嫋盤轉,運河堤東約裏許的驛道上綽約可見推獨輪車的車夫,挑擔子的挑夫,也偶有趕車趕驢走道兒的,都是凍得拱背縮肩統手抱鞭,渾身裹得隻剩一雙眼,匆匆忙忙趕道兒。運河堤上風大,隻見千樹萬樹弱柳搖漾,叢槐荊莽迎風瑟索,更是一個人影兒不見。在這裏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雙外人眼也沒有。思量著,王爾烈也忙著更衣,靠岸橋板已經搭好,人精子和王悟扶著顒琰下了船,王爾烈也跟著上岸,倒是後船上買來的兩頭叫驢,牽著拽著死活不敢過那窄橋板,幾個王府護衛幾乎是抬著才把那畜牲撮弄下來。顒琰登上堤之前,勾著手叫過王忠,仍舊是那種不緊不慢的神態,道:“這六條護衛船還有我的座艦,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內的人,有禮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統歸你管起來。誰敢泄露我下船的事,按謀害欽差的罪,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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