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五回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1/5)

    “是,奴才領旨!”

    和珅忙叩頭答應一聲,待起身時,忽然覺得兩腿有點發軟,頭也有點眩暈,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襲來,把個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點恍惚,連周圍的景致都霎時間迷離了……蕩蕩悠悠跟著引見太監王八恥進了養心殿,在正殿對著朝覲時乾隆的須彌座行了禮,滿殿富麗堂皇的擺設,什麽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鍾、金玉如意、琺琅盆盂,攀著梯子才能開啟使用的大金皮櫃、兩人合抱粗的特號大瓷瓶……這些物件平時也見過,此刻便覺布得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紫翠雜陳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東暖閣前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雙手前額據地碰頭,他才清醒過來。這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識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語行動不但不能出錯兒,還要鉚足了勁兒邀好兒!兩手拇指使勁掐著中指節,已是鎮定下來,提足了精神等乾隆問話。

    乾隆卻似乎一點也不理會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樣盤膝坐了暖閣大炕靠玻璃窗一邊,抽過奏折拔掉筆筒,把朱砂池擺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大雪,問道:

    “以前你在哪裏當差?朕瞧著有點麵熟的樣兒。”

    和珅身上一動,怔了一下。顯然他沒有想到頭一句話會問這個,思量著碰頭道:“奴才原在正紅旗下。家道雖中落,因是勳臣之後,蔭著三等輕車都尉世職,兒時進過鹹安宮讀書,父親死後,又到阿桂軍中補一份錢糧,夤緣進軍機處當差,常常得遙覲聖顏。皇上瞧著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唔,正紅旗下的,是在德勝門內麽?”乾隆正視著和珅又問道:“你的滿洲老姓是什麽?”

    “奴才的滿洲老姓是英額支的鈕祜祿氏。正紅旗不在德勝門,德勝門是正黃旗領下屬地。”

    乾隆點點頭,又問:“既有世職,又是旗下老姓人,父親又當官,自然有一份該當的錢糧,怎麽又到阿桂營裏當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心,頭在地下碰得砰砰作響,回道:“父親雖任福建都統多年,其實家中沒有積蓄,弟弟和淋聰穎好學,為他聘師、遊學開銷,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艱難之中,奴才不忍母親給人洗衣縫窮,胡亂尋個差使周濟家用……因為這是背著母親去當兵的,臨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頭謝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摟在懷裏號啕大哭,‘我的兒……這不怨你……這怨你爹無能,你娘也無能……’”到這裏和珅往事如潮湧上,已是淚如泉湧,嗓音也嘶嘎了,唏噓喑啞著叩頭道,“因奴才除了漢語、國語[1]

    、蒙語、西番語都能熟通。阿桂軍門也極賞識的,十五歲就提拔了武職把總……”

    他半真半假,連泣帶訴娓娓陳述,得自己也滿腔淒惶。其實當年出走的真正原因,是他每在棋盤街大廊廟這些地方“撞食”,結交一幫狐朋狗友賭博,鬥雞走狗賣荷花[]

    ,挨了母親的責罰,一怒之下頂名當兵的,倒是臨別母子抱頭痛哭的話是實。當年阿桂聽了曾感動得熱淚長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聞所未聞,心裏一陣酸熱眼圈已經紅了,暗自嗟訝:這竟是個忠孝兩全德才兼備的良實之臣,難得旗下子弟還有這麽有出息的……因歎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身世如此坎坷,聞之令人酸心動容!”改用滿語又道:“不過你畢竟學術不精。辦差雖然勤謹,還該多讀些書,多向阿桂傅恒學習些。有些事單憑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滿語話,和珅頓時豎起了耳朵,靜靜聽完,思量著必是自己議罪銀建議和崇文門關稅差使上有人非議,也難保李侍堯已經背地嘰噥了自己什麽,略定一定,也用滿語回道:“和珅自幼失怙,母弱弟幼,迫於生計不能專心學習,不但該向傅恒阿桂學習,就是劉墉、李侍堯也是奴才的學習模範。議罪銀條陳,奴才是據《禮記》經注八議製度,議親議貴議功勳,為偶然失足犯罪官員開一線自新之路,所以有這條建議。至於崇文門關稅,確有弊端,奴才以為不在於巡察過嚴,而在於公私不分,凡屬公差皇綱過關或外省官員繳納規例銀兩的,過關應該免稅——因為這道關稅規例從前明至今沒有更動,奴才掌管整頓急於求成,惟恐輕易改弦更張給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機。這其中認真起來,一則是奴才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二則有的官員不知情,以為奴才中飽私囊,因此有些誤會。蒙皇上如之恩親加訓誨,奴才隻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訂製度,待奏請皇上後按規矩嚴加施行。”因將李侍堯過稅關情形撿著能的淡淡述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氣情節,又道:“奴才準備設計大秤,崇文門關稅,從此稱私不稱公!”

    “好!”乾隆聽他奏對詳略分明條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悅,至此不禁大為讚賞:“稱私不稱公,好!設議罪銀的道理講得也還透徹。盡管如此,還是不能下明詔推行實施,因為容易給貪官留下僥幸之心,啟動他的貪害之心。關稅嚴一些沒有錯,開議罪銀之便,朕也不是為了聚斂,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內地一些白蓮教眾也在蠢動,本來就是漏掉的稅,拿來派上用場,是兩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員議罪銀,既不擾民傷民,不失寬大為政大體,又能補充國用,儆戒官員又給他們開啟自新補過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來,悠著步子踱著,許久,點點頭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還要召軍機處會議,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還有恩旨給你。”著一擺手。和珅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禮,卻身細步退出了養心殿。行到賬房門口時,王廉早幾步迎了出來,雙手展舉著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結了鈕子係帶子,一邊低聲笑:“看是不是和爺?金鍾玉鼓如應如響!爺這有點像暈殿模樣,臉都雪白!您看這大的雪,徜徉到西華門外,靴帽子袍擺子都得濕透了……”著,一雙木齒草履又給他套在腳上。和珅這才似一場大夢回醒過來,搓臉跺腳的一陣活動,道謝出了垂花門,仰臉看時,已是亂羽紛紛,萬花狂翔了。

    ……軍機處裏阿桂、紀昀、劉墉和李侍堯四個人此刻剛剛吃過午飯。這裏大夥房供應當值軍機大臣的飯菜例有定規是四菜一湯,一份黃豆胡蘿卜豬肚燒三樣,一份冬筍爆裏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間一盆豆腐麵筋粉湯,褶麵包子饅頭管夠,都已吃得幹幹淨淨,連盤子都熱水涮了,聽得太監來“萬歲爺剛剛吩咐傳膳”知道“叫進”還早,李侍堯便急著要到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紀昀擁爐軍機,靜觀落雪,也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賜我的那件鴨絨裘給皋陶。”劉墉料是他二人還單獨有話,笑著給李傳堯遞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讓道:“李兄,你前頭,我跟著。”——於是二人先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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