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慰良臣乾隆探相府 防倫變天子指婚配(1/5)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強一笑，沉緩地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才五十歲，朕還指望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少山過多少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挺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麽多好醫好藥，你又不是什麽絕症，何必像個女人樣兒自艾自歎？”
傅恒臉上綻出一絲微笑，蒼白又略帶黃色的麵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淒涼，一眼不眨地凝望著乾隆，嘴唇囁動了一下。乾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麵，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恒聲氣微弱地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的一縷遊絲，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乾隆側後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眼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動著，仿佛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隻是一瞬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麽別的所求的？隻是……隻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處和大臣裏主戰的不多，是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少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處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義忙從太監手裏抽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乾隆柔聲細語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複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待全勝而歸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已逼得緬甸上表請罪求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對一個弟弟話，“別胡思亂想，一切往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乾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一絲潮紅，吞咽了一下，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拚傾國之力打下來，又不能設流官**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動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土不服瘴疫毒癘病死的。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情形施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恒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麵子更是掃盡，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麽大的定力，多麽忠忱的誌量！審視著傅恒平靜的麵龐，阿桂心裏一陣烘熱，含淚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了……主上聖明燭照洞鑒萬裏，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裏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麽有什麽，想著了隻管要——上回你高士奇那幅字畫，沒舍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笑著，已經帶了哽咽。
“五爺也有兒女情長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輕輕咳了一下，道，“這些話我不，皇上和軍機處礙我的麵子也不，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時再，皇上的體麵更要緊……我都寫在折子裏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都在那裏……我的遺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翕張，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叫：“誰當值？當值太醫進來！”
乾隆已立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裏的兩個丫頭服侍喂藥，傅恒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隻是臉色蠟黃，像被抽幹了血，又像曬幹了的生薑那樣泛著土色，已經不能再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洞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戀自己，心裏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撫了撫他額頭，溫聲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麽東西讓兒子們找內務府，已經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身出了花廳，徑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隻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動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道：
“拙夫犬馬之疾，勞動聖駕玉趾親臨，奴婢闔府榮寵蒙恩。感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矜念萬歲諄諄慰撫之綸音，雖糜身粉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女子，該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垂憐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餘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謨宵旰勞動，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回鑾，棠兒昏晨焚香屍祝，遙祈皇上龍體康泰福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精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得淒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動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道：“棠兒，我們至親無礙的，進屋話。”
“是……”
皇帝沒有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動，舌頭一舐嘴唇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旁站定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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