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五回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2/5)

    所謂“街”,其實就是從隆宗門到景運門那麽短短的一段,從軍機處一出門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剛過午時,又是這種氣,六部三司各衙門都在歇衙,沒有萬分火急的軍情,再沒人到這裏來挺凍兒的,二人逶迤向東漫步,但見瓊花紛紛淆亂,落羽搖蕩著墜落到平坦廣袤的廣場上。北邊玉帶碧水漢玉橋欄,過橋就是高大的乾清門,南邊遙遙相對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隱在保和殿後,霰霧迷蒙間,太和殿仍綽約可見,都是雪翅插雕甕崢嶸,黑沉沉靜幽幽壓在雪地上,沿宮牆一溜雁序兩排十六個大金缸下邊都生著炭火,嫋嫋輕煙受了驚似的在風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門到隆宗門、崇樓、後左門、後右門……周匝都挺立著善撲營護衛值崗,一個個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鋪蓋地的雪中紋絲不動、威壓森嚴的龍樓鳳闕經造化這樣妝點,更給人一種冷峻壯麗的感覺,兩個人徐步踏雪,一時都沒有話,直到景運門前才站住腳,臉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這裏,真令人奪氣。”李侍堯喟然道:“什麽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什麽建牙開府起居八座,封妻蔭子光宗耀祖,都變得渺不堪一言。崇如你在這裏久了,是司空見慣,我真是有點到了上宮闕的味道。”“我不敢這樣想。因為‘上宮闕’後頭緊接就是‘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劉墉的聲音幹巴巴的(雪雪地裏話,聲調永遠都帶著這種沉悶。讀者不妨一試),“家嚴在世,他當縣令,盛暑下鄉巡視,坐一駕二人抬轎,又熱又渴通身大汗。隔轎窗見路上婦女和孩子吃西瓜,滿嘴滿臉瓜瓤瓜水兒,直想下轎討一口吃。聽那婦人教訓孩子:‘你看看人家,坐到涼轎裏人抬著走,下轎走哪人見人敬——都是個人,人家就在上!你想上去,隻有一條路,好好念書做文章!’人哪,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堯默默點頭,映襯著雪光打量劉墉,這是個長相十分像他父親劉統勳的人,隻是劉統勳精幹利落,他卻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上次進京劉墉出差沒能見麵,算來已經七年沒見,劉墉麵相幾乎毫無變化,隻瘦了許多,古銅色的方臉腮頰陷凹了不少,原來的雪雁補服已換了錦雞補子,寬大得有點像套在身上的一條大布袋子,半眯著眼睛凝望雪景,有點像凍河沿上雪地裏覓食的一隻老鸛,不知他在想些什麽。良久,李侍堯慨歎道:“你的背有點駝了。”

    “羅圈腿,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叫‘劉羅鍋子’了。”劉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瞞你,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伏案至少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事情,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裏,皇上親臨祭祀,入賢良祠蓋陀羅經被,禦製祭文,我隻能拚命報效,不敢愛身了……”他又是一個笑歎,“……也不敢愛名。有人我是‘劉青’,因為我手裏沒冤案,也有人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了。我帶黃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三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下著大雨,滿街都是紅水……泗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逼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隻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兒,那真是一夫倡亂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處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鐮刀……連擀麵杖菜刀都用上了,滔洪水般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量心有餘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成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三月十九李自成進北京,宮中萬餘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屍滿宮,就我們站的這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屍體……”他噓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壓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動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曆親見那般真切,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裏埋屍,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陰慘可怖的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處簽押房門口,二人衣帽領袖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一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隻見阿桂盤膝坐在靠窗,紀昀隱幾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著一個官員,起花珊瑚頂子已經摘了紅纓,一望可知是個丁憂居喪的二品大員,渾身濕漉漉的,地下汪著化了的雪水。因外間雪光刺眼,剛進屋一團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繼善的兒子慶桂!李劉二人幾乎同時目光一觸:尹繼善歿了!

    “世兄請起……”許久,才見阿桂無力地抬抬手。兩個太監忙過去攙起了慶桂。阿桂又道:“這真是意外之變。這幾日因傅恒中堂臥病回京,忙著照料這件事,沒有過府探望。昨兒個兒代我去看,回元長公精神尚好。哪裏想到驟然之間他就撒手仙去……”他不勝其力地咳嗽了兩聲,便取手帕拭淚。紀昀道:“樹齋節哀珍重,你現在不宜見駕。我們這就遞牌子進去,奏明聖上,必定還有旨意的,禮部那邊,也由我來谘告安排。”

    慶桂聽一句躬身答應一聲“是”,泣道:“幾個太醫診脈,都立冬前恐怕是個關口。那幾日,見老爺子還能起床走動,叫孫子去背書,家裏人都放了心,以為已經過了劫數。前那日格外歡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裏,一道吃過飯還叫妹詠秋給他撫了一曲《鳴泉》,笑著:‘畢生之快事莫過於此。我像詠秋這年紀隨父親熱河迎駕,能琴能詩受知於聖祖,為官五十餘年中雖不能盡善盡美,自問心無遺憾,三代主子對我都是恩榮始終,以撫琴始以聽琴終,上蒼真厚愛我了……’又諄諄囑告了許多話,是臨終遺言,家人覺得不吉祥,勸住了才歇下。誰知第二日就懶進飲食,時眠時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來節食,家人也不驚慌。昨晚阿必達世兄去,還有有笑,世兄去後一個時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著洗浴了,躺在炕上靜息,全家人和太醫都守在外間房裏,黎明時,聽老人了句‘好冷啊!路好長啊……’我們擁進去,已經沒了脈息……”到這裏,慶桂已經哽咽不能成語,氣噎聲嘶得直要放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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