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下

第六章 鄴,鄴,鄴(3/5)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著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隻依稀記得置身於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麵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於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於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著郭嘉去拜訪過。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饑腸轆轆,拿起碗來大吃起來。這肉湯裏擱了薑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的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他抬起頭,看著任紅昌:“我在哪裏?”

    “陛下,這裏是鄴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怎麽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複了清醒,先是麵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麵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劉平拽到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麽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竇。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鄴城辦事,至於辦的什麽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麽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的如同一員將軍。

    對於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隻是隨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裏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鄴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隨意通行。

    劉平掙紮著起身:“任姑娘,你來鄴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蹺地現身鄴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麽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托庇於奉孝,卻不是什麽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麽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麽?”

    劉平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鄴城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裏,而且顏良打算會以此要挾張遼。於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借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著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並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著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麽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係,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裏做什麽,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裏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唰”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鄴城的目的是什麽?”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鄴城呢?”曹丕也隻能尷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麽合作。好自為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紮著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門外站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麵,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鄴城舊城的閑散農漢,沒事在鄉裏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麽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鄴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鄴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適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的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裏,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麵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裏就是鄴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裏,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隨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爭搶住所,這裏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錙銖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著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的還算齊整。路麵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麽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隻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著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著一架隨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著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著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裏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仆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裏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隻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鄴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盡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丟了性命,但歪打正著,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鄴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隻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著鄴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著長柄武器,隻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紮著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著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鄴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嘖嘖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裏的是什麽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處詔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諶,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鄴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鄴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陪著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著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適應。城門丞朝著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隱約還有喧嘩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麵容稚嫩,恐怕隻有二十歲,他在台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著話。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麵容肅穆。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麵紗罩麵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著頭,聚精會神地聽著。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內曰城,城內為國人;外曰郭,城外為野人。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群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才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麽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縐縐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為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麽聽都特別刺耳。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麵更是一片叫好。城門丞注意到,人群裏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隨聲附和。

    這哪裏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誹謗袁公。城門丞怒氣衝衝地跳上台去,喝令書生住嘴。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裏既非國,也非郭。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嘩?”台下一陣喧嘩,城門丞道:“你聚眾鬧事,論律當斬。”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楞,他是行伍裏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裏知道這些,隻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書生麵向百姓道:“地穴裏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哄笑。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隻聽鏘啷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台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書生揮揮袖子斥道。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台,背後一陣冷汗。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群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麽來曆,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鄴城裏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眾。還有一些流氓閑漢主動維持秩序。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眾誹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隻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仆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麽,以做談資。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裏。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鄴城最高的統治者。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卻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為首的南陽派相善,反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

    審配正在給袁紹寫信。在他看來,袁軍勢大,沒有必要急著與曹軍決一死戰,慢慢耗死才是正略。近期袁軍調整了策略,進攻放緩,審配認為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功勞。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跡幾乎甩到紙外。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折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隻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隻驚訝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將軍幕府的幕僚。辛評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曝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鄴城一向歡迎儒士遊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諼而已。”

    馮諼是戰國時孟嚐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嚐君以上客對待。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於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諼,不知道有何才能?”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加入書架
點擊添加LINE 微風小說官網賬號
(可催更及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