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下

第六章 鄴,鄴,鄴(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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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車平闊,以蒲葉包裹車輪,絹帛垂掛於車壁,可避免顛簸。當年漢武帝就是用這種方式把枚乘接入京中,從此視為漢室敬賢的最高禮節。鄭玄是當世最著名的大儒,這個禮節放到他身上,誰都不覺得過分。孔融在信裏說,安車蒲輪若無詔而發,則於禮不正,於賢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議,這才合乎規矩。

    一部分官員在家裏低聲嘟囔,覺得孔融實在是太能折騰了,屁大點的事,也要搞的如此大張旗鼓。更多官員則無可無不可,反正他們無事可做,偶爾上朝發發議論,總比呆在家裏長毛的好。而在曹係官員的眼裏,孔融這舉動實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舉是個特立獨行的孤高名士,這些城狐社鼠的議論,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說,在這許都還有什麽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隻剩一個荀尚書了。所以,給荀彧的朝函,孔融是親自送到尚書台,還在信上粘了一扇蒲葉。

    荀彧從堆積如山的案牘裏抬起頭,神情有些疲憊。他扯下蒲葉,把朝函放到一個標著“即閱”的書筐裏,對跪坐在對麵的孔融說道:“鄭公今年七十四歲,身體豈能折騰。萬一在半路有個閃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呐。”

    孔融抬起右手,誇張的擺了擺:“身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麽?自然是成就經典,留芳後世!鄭老師若能來許都聚議,重現白虎觀的榮光,他一定會高興得年輕十歲不止——”他說到這裏,有意拖長聲調,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還是對他耿耿於懷?”

    鄭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黨,兩派都頗有些議論。隻不過他學問太大,這些議論聲都被壓服,偶爾腹誹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對鄭公一向以師事之,可不敢有半點不敬。”

    孔融釋然而笑:“鄭公也是這麽說的。他說荀令君規嚴方正,不是背後搞些小動作的人,不會以權勢來逼壓異見。縱有學術歧見,也會交由聚眾論辯,當場分剖。”他把這頂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時機地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交給荀彧:“鄭公給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兩拜,這才展信開讀。這筆跡他一看便知是鄭玄親筆所書,筆力微弱,但字體品格不減。信並不長,鄭玄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前代幾次大儒聚議之事,然後表示許都若能讓盛世重現,必成一代佳話。他雖已是老弱之軀,也必會效仿伏生、枚乘這些前賢,親自前往京都襄助。

    對於孔融能請動鄭玄,荀彧並不覺得意外。孔融當年在北海的時候,對鄭玄有大恩,他出麵邀請,鄭玄不會不答應。以鄭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參加聚議,荀彧無法直接拒絕。孔融求這一封親筆信,正是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鄭玄的信,問道:“鄭公遠在高密,如今是袁譚的勢力範圍。曹、袁交戰正熾,你如何把他安然送來許都?”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孔融早有準備:“荀令君真是燈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紹軍中,有一人身居要職。這人恰好還是鄭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親族。有了這三重關係,他出麵斡旋,誰也不會為難。”

    “荀諶……麽?”

    荀彧捋了捋胡須,表情古井無波。熟悉荀彧的人會知道,這種表情的他,情緒才是最不佳的時候。荀諶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為他這位兄弟選擇了袁紹陣營——亂世之中,各地大族多邊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尋常之事——而是因為從幾年前開始,荀諶變得神秘莫測,幾乎不與族中來往,連專門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長都見不到。種種跡象表明,他和許都裏的雒陽係一直有勾結,現在他又突然跳出來,積極與孔融合作,無異於把荀彧推到一個相當尷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顏麵輔佐曹公?你會不會和袁紹私通,以謀求退身之路?會不會假公濟私,利用手中權勢把曹公陷入敗亡?”

    當然沒人會當麵對荀彧說這種話,但每次荀諶的名字一出現,都會有類似的疑問在所有人心中響起。日積月累,三人成虎,以後難保會形成什麽局麵,造成什麽影響。如今是曹、袁交戰的敏感時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諶也插手,文舉,記得把這次聚儒的朝函,給驃騎大將軍也送去一封,這事要做的公開大氣,沒必要藏著掖著。”

    荀彧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下來,誇口說袁紹對他的文章一向讚賞有加,不會不給這個麵子。然後他又得意洋洋地說道:“對了,咱們還可以發道詔書,責成荀諶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統一趕往許都,省得我們一一去發邀請了。”

    孔融這話有點得寸進尺,荀彧卻眼前一亮。

    聚儒這事對曹公是個麻煩,卻也未嚐不是個保護傘。若是鄭玄參加,這次許都聚儒將會成為近四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學術盛事。幾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裏這麽一擺,就算是座不設防的空城,袁紹也不敢發起進攻。屆時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從容撤回許都,多些喘息和回旋的餘地。

    孔融隻為了聲名,荀彧的眼光卻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這一層,荀彧便開口道:“我會請陛下盡快下詔給河北。對了,鄭公與那麽多位隱士逸儒要蒞臨,少府沒什麽人手,隻怕忙不過來吧?”

    “我請了楊俊來幫我,他在北邊認識很多人。”

    荀彧一聽這名字,眉頭一皺。楊俊已被郭嘉定性為極端可疑之人,隻是還沒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來幫忙,顯然是有意為之。不過這無關緊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個人,怕是不夠。我讓徐幹來協助你。”

    孔融表情一滯,發現自己居然被繞進去了,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釘轉角把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裏如明鏡一般。徐幹接替了滿寵擔任許都令,文聲也不錯,荀彧派他去,可謂名聲言順,任誰都無可指摘。這一把沙子摻進去,孔融對古、今派的人數比例控製便無法隨心所欲,再怎麽樣也翻不了天。

    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謙衝退讓,實則綿裏藏針,還把麵子搞得光光的,誰也不必撕破了臉皮。

    孔融揚長而去,而荀彧則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牘中來。剛才的交鋒,隻是一個短暫的小插曲,與其說是一個煩惱,倒不如說是難得的喘息機會。荀彧現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讓曹公心無旁騖地在官渡作戰上。

    曹公若是戰敗,這一切伎倆的基礎,也就蕩然無存。

    楊俊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隻在荀彧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他此時剛剛拜別伏完,正要離開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門口。

    伏完與楊俊的年紀相仿,可麵相卻老得像賈詡一樣,走起路來佝僂著腰,似乎無時無刻不承受著巨大壓力。他在許都的朝職不高,隻是個中散大夫,但身份卻頗為尊貴。原因無他,隻因他有一個叫伏壽的女兒。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樣,這是個深自內斂、極懂謙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蹕許都時,本來曹公給他封了一個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地位隻比董承低一線,可是他堅辭不受,繳還了印綬,最後隻封了個中散大夫的閑職。平時他極少與宮內來往,府裏的大門除非有朝議,否則很少打開,生活的無比低調。

    楊俊來拜訪他,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完除了外戚的身份以外,還有一個格外顯赫的身份——他是今文《尚書》的鼻祖伏生的十一世孫。

    伏生是秦時博士,私藏《尚書》二十九篇,一直到孝文帝時方才開帳授徒,地位極其尊崇。今文尚書一派,歸根溯源皆出他的門下。而伏家世傳經學,曆秦漢二世四百餘年,號為“伏不鬥”。孔融搞許都聚儒,伏家這塊大牌子,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

    可惜楊俊的請求,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應參預政事。大家心裏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連天子都大權旁落,他這個外戚又能幹預什麽政事,無非是個借口罷了。但楊俊沒有勉強,有人甘願為了漢室付出一切,有人甘願深藏身名以求保全,這都是個人的選擇。

    伏完把楊俊送到門口,楊俊用獨臂向他拱手告辭:“請恕在下肢體不全,不能施以全禮。”伏完把笑容擠在層疊的皺紋裏,上前扶住:“先生客氣了,還請轉告孔少府,小老勳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議。有女兒做了皇後,伏家就知足了。”

    楊俊看著他的臉,不知他隻是客氣幾句,還是有所暗示。這時伏完的動作卻僵硬了一下,楊俊覺察有異,回過頭去,看到徐幹站在身後,身後還有幾個許都衛的探子。

    “楊俊楊季才?”徐幹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是我。”楊俊回答。他知道徐幹代替滿寵擔任許都令,這個臉上白白淨淨的儒雅之士,不比那個陰毒的大麻子好對付。

    “先生能否造訪許都衛一趟?董承案頗有幾個疑點,要與您商榷。”徐幹說。

    楊俊眉頭一皺:“我和車騎將軍素無瓜葛,恐怕有負所望。”

    “等一下我們能可以慢慢說。”徐幹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趙彥之死讓徐幹一直耿耿於懷。那是他出任許都衛以後的第一件任務,結果辦砸了不說,還當著郭祭酒和滿寵的麵大大地丟了臉。徐幹熱切地盼望著能夠再有機會挽回這一切,證明自己的才幹。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離許之前,告訴他對漢室要保持距離,絕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宮裏的幾個耳目都撤了下來。徐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郭祭酒的話他又不敢違背,隻得另辟蹊徑打別的注意。

    徐幹查閱了滿寵遺留下來的資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發現楊俊身上的疑點。他認為這是個合適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線。當他聽說楊俊拜訪伏完,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宮內和外界勾結的陰謀,便興衝衝地跑過來了。

    楊俊不肯去,用單手推開衝上來的探子,大聲道:“不知楊某是何罪名?”

    徐幹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個字來:“中外勾結,禍亂朝綱。”漢時朝臣與外戚交往,確實是件很忌諱的事,但在許都的形勢下,這個罪名委實有些滑稽。徐幹知道伏完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惱他。

    他話音剛落,從伏府內走出一人,冷冷說道:“徐大人,你說中外勾結,是何意指?”徐幹聞言一楞,再一看,認出這是中黃門冷壽光,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已。徐幹放下心來,倨傲道:“許都衛在辦事,你一個宮內的宦官插什麽嘴。”

    冷壽光淡淡:“楊先生月前曾覲見陛下。如今徐大人說中外勾結,莫非是對陛下心有所疑?”

    徐幹眉頭一跳,這可真是誅心之論。郭祭酒臨走前明確指示,漢室絕對不能碰,現在冷壽光把這楊俊和漢室綁在一起,形勢變得棘手起來。徐幹連忙解釋說:“許都衛隻是懷疑楊先生與逆賊董承有關,和陛下無涉。”

    冷壽光道:“董承之亂,有楊修判詞在先,荀尚書朝決在後,早有成議。徐大人翻出舊賬,拷掠大臣,可是要讓闔城官員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線打仗,後方無論有什麽理由亂起來,許都衛的責任都小不了。徐幹沒想到冷壽光一個宦官,詞鋒卻如此鋒利,心裏暗暗罵我他媽還沒拷掠呢再說楊俊一個司空府的幕僚算個屁大臣啊!

    不料冷壽光踏前一步,又拋出一頂更大的帽子:“楊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來的河內名士,你如此對待,消息傳出去,河內士子與大族會做何想?”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幹可有點受不了。冷壽光在暗示楊俊一旦被抓,必會引發河內各界不安。在這個敏感時期,萬一在有心人的攛掇下,整個河內倒向袁紹,那徐幹有幾顆腦袋,都要被砍了。

    徐幹臉上陰晴不定,在原地尷尬。伏完這時開口道:“徐大人,楊先生造訪敝府,實隻是為聚儒之議,老夫可為其擔保。一會兒老夫修書一封,送到許都衛解釋,您看如何?”這個台階鋪下來,徐幹隻得就坡下驢,硬生生把鬱悶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聲望,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搞得人人側目。徐幹衝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還請伏大夫早早把折辯送去,以證清白。”然後匆匆離去了。

    望著徐幹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後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著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於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著皇城走去,兩名隨從遠遠跟著。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隨,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麽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隻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鬆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

    “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係。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誌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歎。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隻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裏,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將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製的藥方,才勉強支撐。隻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隨華老師時間很短,鴆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麽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嘍?”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湧動著奇妙的情感:

    “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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