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下

第六章 鄴,鄴,鄴(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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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著他轉悠。”審配篤信君子訥言,對鼓舌搖唇之徒一向沒什麽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辛毗一楞,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隻得起身告辭。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書生在城外隱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麽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拋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郭圖一樣同屬潁川派,在審配眼裏,都屬於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適沒有。辛毗想到這裏,無奈地歎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他其實並不看好潁川人在袁營的未來,隻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於子嗣擁立,他也隻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諶的弟子。

    荀諶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別人,但卻嚇不到辛毗。“荀諶”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諶”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他和荀諶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跡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諶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市恩於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為我潁川所用。”辛毗想到這裏,吩咐車夫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驛館裏……嗯,安排一間中房。”

    辛毗淡淡道。這種貌似狂狷、實擅鑽營的家夥,不必太給麵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鄴城,什麽人都有,都等著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軒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麵,確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確定四周無人。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劉平以前在河內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並無差別,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人。他樂於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為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這次在鄴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他的口才其實並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隻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紆尊降貴會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著一樽精致的水甕,旁邊擱著三個碗。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井水,清冽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別。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若是化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麽好的待遇。”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隻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為禮敬。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確是個問題。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裏。任紅昌忽然露出媚笑,雙臂伸出去環在劉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並不介意,郭祭酒也不會。”

    她這大膽的發言讓劉平和曹丕都麵露尷尬,劉平連忙後退幾步,擺脫任紅昌的纏繞。曹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也毅然回絕。任紅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們兩個……”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任紅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這皇帝倒真難伺候。”劉平趕緊讓她聲音小些,任紅昌滿不在乎:“你現在是個狂書生,就算是自稱仲尼在世,也沒人懷疑什麽。”說到這裏,她輕輕喟歎一聲:“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說不定我早已投懷送抱了。”

    兩個男人都知道,任紅昌似乎懷有大誌,一直在尋找能最有能力幫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後是呂布,再接下來是郭嘉,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紅昌說完這些,把頭發束起來,挽去一個籃子:“好了,你們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盡心機隻獲得了日牌,不方便展開手腳。如今可以長居鄴城,她不願意浪費半點時間,馬上就要出去調查。以她的姿色與手段,假以時日,不愁查不出來。

    “請等一下。”劉平把她叫住,雙手撫膝,誠懇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對。如果我們連坦誠都做不到,勢必萬事無成。”

    “你要怎樣?”任紅昌和曹丕同時問道。

    “我們如今已進了鄴城,已成一籠之鶴。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敗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們二人不妨同時說出來如何?”

    劉平眼神灼灼,盯著曹丕,神情十分嚴肅。曹丕踟躕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劉平從案幾上拿出兩管毛筆,蘸好墨交給曹丕。兩人轉過身去,各自寫在掌心,任紅昌在一旁抱臂觀望,未置一詞。兩人寫得以後,同時亮出來,愕然發現兩隻手掌上寫著同樣兩個字:“許攸。”

    許攸是南陽派的重要人物,袁紹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聲名高遠之輩,也無一語定鼎的大權,隻不過是大將軍幕府裏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遠在審配、田豐、沮授、逢紀等人之下,隻與郭圖勉強相當。劉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時浮起疑問:“他找這個人,到底是想幹什麽呢?”但都不好追問。

    現在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任紅昌想找的是呂姬,劉平和曹丕找的是許攸,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接近許攸,探聽三個人都想要的消息——許攸也是鄴城高層,或許對呂姬能略知一二。

    和肅殺的許都不同,鄴城對城內居民管束不甚嚴格。所有人都可以隨意在城中走動,如果配發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區域,隻要在宵禁閉城前趕回來就可以。於是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去打聽。

    任紅昌和曹丕一起離開館驛,打著外出去買粉餅頭飾的旗號。而劉平則留在館驛的公區,這裏聚集了不少人,高談闊論,注疏經卷什麽的。劉平根本不需要走動,立刻就有幾位儒生過來打招呼,為首的兩人一個叫盧毓,一個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聽野民講古之事。

    劉平牢記自己是個狂士,模仿著孔融的樣子,對他們帶搭不理,反而更引起這些人的興趣,紛紛圍攏過來,與他談論所謂“有教無類”的話題。有人讚同劉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卻也有人反對,說孔門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門,一個賤民都無,然後這個話題變成了門閥大議論,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幾番交談之下,劉平發現,這些年輕人言談之間,都帶著淡淡的傲氣,對教化野民也持輕蔑態度。旁敲側擊之下,他才知道,他們各自背後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個叫盧毓的家夥,是涿郡盧氏出身,是盧植的兒子;那個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東柳家的。其他郡望諸如陳郡謝氏、清河張氏、高密鄧氏、太原王氏等等,無不是在當地赫赫有名的門閥士族。看來袁紹將各地士族子弟籠絡在鄴城,又把他們的私兵驅趕到官渡,這兩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劉平也給自己編造了一個籍貫——弘農劉氏。這個家族號稱漢室遠親,其實早出了五服,毫不顯赫。果然他一說出口,立刻就有人麵露不屑,說了一句:“又是一個村夫!”

    劉平一看,說話的是一位錦袍貴公子,周圍簇擁了一群幫閑。他一發話,盧、柳等人立刻站開幾步。他心裏有了計較,眯起眼睛雙手虛空一拜:“我弘農劉氏的始祖乃桓帝時的司徒劉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長—代王劉喜,地道的漢室宗親。敢問這位公子,漢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貴公子沒料到他反應這麽犀利,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譏:“漢室支脈可多了,一看你就住在窮鄉僻壤,仗著那點遺澤出來招搖的可憐蟲!”劉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於沛郡,光武生於濟陽,敢問他二人所住,也係窮鄉僻壤否?”

    麵對這有點無賴的質疑,貴公子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這時劉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著他,問出了第三句:“弘農除我劉氏之外,尚有楊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輪者十人,敢問楊氏也是窮鄉僻壤之村夫否?”

    這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下來,貴公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對方根本不給他回答的餘裕。劉平知道,論辯之道,勝在氣勢,隻要連續不斷地提問,不留應答間隙,便可勝得大半。他居高臨下,又是數個質疑出口,一個比一個刁鑽,一個比一個誅心,直斥對方是一個蔑視皇權、踐踏儒學、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貴公子哪知道一句無心嘲諷,居然被別有用心地引申到了這地步,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著劉平發顫,說不出話來。劉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你個狂生!你等著吧!”貴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是討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轉身走掉,他身邊一群人也跟著出去,剩下劉平站在原地,氣定神閑。

    “劉兄,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動地嚷道。劉平道:“我隻是見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懲罷了。”這屋子裏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來,對他的態度親熱了不少。劉平一向謙遜內斂,如今卻要扮成一個跋扈自傲之人,剛才借著那些狂放的言語,內心壓抑一泄而出,倍感輕鬆。

    盧毓告訴劉平,轉身離開的那個家夥叫審榮,是審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時高傲的不得了,冀州人都圍著他轉。柳毅插嘴道:“冀州人總覺得他們高我們並州人一等,不過並州又比青州、兗州的強點,最慘的就是老盧這些從幽州來的,總被奚落為公孫餘孽——這館驛裏還有幾個兗州、徐州甚至司隸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團。”

    劉平暗暗點頭。他剛才就隱隱注意到了這個隔閡,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攏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個叫審榮的,一貫這麽囂張?”

    盧毓一臉不爽:“哼,還不是因為他叔父故意壓製我們。劉兄你知道麽?審配連我們的隨身仆役都要限製,最多隻能有十人,還不許隨意出城,這成什麽話。” 劉平這才知道,為何自己公然帶著侍妾和侍童入內,卻沒人說什麽。原來這些世家子弟帶的更多,在他們眼裏,十個仆役都嫌少。

    劉平暗暗把這些都記在心裏,又問道:“你們來鄴城遊學,莫非都是大將軍的意思?”

    柳毅聳聳鼻子:“要不是大將軍的命令,我等早去許都了。”

    “哦?為何,因為靠近天子麽?”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麽用。”盧毓和柳毅一齊大笑,“還不是因為孔少府倡議聚儒的號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湊個熱鬧。袁大將軍讓我等齊聚於此,是想等人齊了,由鄭玄公和荀諶公帶著一同上路——這是審配怕別州有才俊先行,搶了他冀州的風頭啊。”

    果然這件事和蜚先生和孔融有關。孔融在許都點火,蜚先生借著“荀諶”這具僵屍煽風,審配又借此打壓各地大族。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劉平暗暗歎息,漢室在這些年輕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蕩然無存,再想挽回,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劉兄來此,難道不也是為了許都聚儒麽?”盧毓問道。

    劉平昂起下巴:“不錯,我來之前,聽說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納百川,想來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實在令人失望。都是些隻認郡望不通經典的愚昧之輩!”柳毅和盧毓紛紛點頭稱是,覺得這人狂歸狂,講的話倒是很中聽。盧毓歎息道:“正所謂上行下效,大將軍的幕府重籍貫甚於德行,才會有審榮這些小醜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從中周旋,我們不知還要被輕慢到什麽地步呢。”

    看來這郡望之爭積怨已深,劉平眉頭緊皺,負手沉聲道:“看來這鄴城,竟是他們審家的天下啊。”這一句話,引得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講自己在鄴城如何被排擠,就是說袁氏如何對當地家族苛酷。

    見大家情緒都起來了,劉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瞞諸君,在下乃是荀諶荀老師的弟子,那審榮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純儒之心,教他們知道,不是隻冀州才有名士!”他這一番話,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來。柳毅興奮地嚷道:“說的對!把咱們逼急了,咱們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鬧!當初太學生數千人詣闕上書,連桓帝都要退讓,何況區區一個審榮!”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但這城裏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屋子裏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眾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麵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讚賞不已呢。”

    “哦?你這麽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他知道,鄴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著自己。表現的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鄴城館驛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著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內,倒不是特別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裏也沒什麽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惻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麽?”他眼神掃處,眾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 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嘍?”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著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隻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是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過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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