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重蹈夢(1/5)

    見了麵自然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晚上回到屋裏，各家卻有各家的小算盤。四奶奶叫丫頭關緊了院門，忍不住馬把滿腹的狐疑都告訴了四少，“你是沒瞧見今日的情景，六弟妹走得那麽堅決，怎麽自個兒又回來了？”

    四少今日剛巡防回來，已是十分疲憊，哪有精神應付她，便說道，“還不是你生出的事，幸好是回來了，要是鬧到老爺子哪裏，又是麻煩。”四奶奶恨恨的直搖頭，“那麽大的氣性，還當她真不回來了呢。”四少不耐煩道，“你省省力氣吧，這都什麽時候了，沒得找些閑事做。”

    九姨太讓人將紹芳的房中重新布置一番，又多撥了兩個丫頭服侍她，親熱道，“六奶奶缺什麽，用什麽，隻管讓人來問我。”紹芳微微一愣神，倒是有些感念她這份心田，便點頭道，“有勞您費心。”

    說話間，又有仆人送了幾口朱紅金漆龍鳳呈祥的箱子過來，九姨太讓人當麵打開了，隻見裏麵是幾身各色的江綢繡花的實地紗氅衣成件，配著石青色緙絲五彩褂襴，瞧著十分耀目，另有全套赤金累絲的鳳鈿和點翠滿簪的頭麵，額外還有一頂嵌寶石帽花的天鵝絨飄帶帽，倒比出嫁的新婦首飾還要華麗些。紹芳奇道，“這是我單有的，還是嫂子們都有的？”

    “自然是大家都有的，”九姨太笑道，“平日裏也就罷了，若是逢年過節，還是要穿上的。”紹芳仔細瞧了瞧衣服的樣式，倒有些像從前命婦們進宮朝見的朝服，又想起父母說的話，頓時明白過來。

    九姨太歎了口氣，又說道，“還有樁事，我悄悄地告訴六奶奶，您誰也甭說。前陣子四小姐回來了一趟，可也不知道出了什麽岔子，她誰也不肯見，自個兒悄悄收拾了個包袱，竟搬到西山去了，說是要給太太守孝。”紹芳極是驚詫，“她這是什麽意思？”

    “她隻怕是有點想不通了，這陣子老爺身子不好，消息還瞞著他呢。我尋思著您一直同四小姐說得來，要不明日咱們倆去一趟，勸她早些回來才是。”紹芳斷無不肯的，又追問道，“四妹為何不肯回來？”九姨太含糊道，“太太離世後出了些事，隻怕是四小姐想左了，她是有孝心的孩子，可這樣替太太守孝卻有些犯傻了。她是家裏的獨女兒，老爺哪有不疼她的。這幾日老爺常問起來，說是連封號都擬好了，要封她做公主的呀。六奶奶可要做個說客，好好勸勸她。”紹芳點了點頭，“我省得了。”九姨太瞧了瞧鍾點，站起身道，“真不能再坐下去了，一會兒老爺午覺醒了，還要伺候用煙呢。”

    第二日天剛明，九姨太便派人來請她。兩人乘了汽車出去，不過一個鍾頭便到了山腳下，九姨太奇道，“三年前我陪太太來上過香，那會兒可要乘船走半日才能到呢。”紹芳卻是第一次來，瞧著山路崎嶇向山上而去，忽問道，“四小姐住在何處？”九姨太歎氣道，“說是住在山上的金仙庵裏。”紹芳訝異道，“她難道要……”九姨太搖搖頭，“誰勸都勸不住，您今兒可得多勸幾句。”

    兩人乘了肩輿上山，不同於上次上山時的草木茂盛，如今都是凋零了，而那沿途的石階上也仿佛嵌了一層白霜。等到了庵前，抬頭果然見到三個大字的牌匾，正是“金仙庵”。九姨太到了庵中便要尋方四小姐，知事的姑子卻道，“這庵裏沒有方四小姐。”九姨太頓時急了，“怎麽沒有，前幾日還傳了信到府裏的，說四小姐就住在庵裏。”那姑子隻說沒有此人，紹芳倒是鎮定些，說道，“還請庵中的主持來說話。”

    知事的姑子去請了庵主出來，隻見庵主善純雙手合十，見了二人便念了聲佛號，九姨太便說道，“這位師太，我家四小姐既在庵中，還請師太容我們與她敘話。”善純瞥了她倆人一眼，隻說道，“庵中已無方四小姐，隻有比丘尼圓音。”九姨太還不明所以，紹芳頓時明白了，輕聲道，“還請師太容我們與圓音一見。”

    善純沒有說話，徑自退到後堂去了，九姨太問道，“六奶奶，這是什麽意思。”紹芳歎了口氣，“隻怕四妹已經出家了……”她話音未落，忽見有一女尼姍姍而來，兩人都住了口，雙雙注目過去。

    隻見這女尼身著緇衣，足踏褐色僧鞋，頭戴蓮花毗盧帽，未著半點脂粉，愈發顯得一張臉出奇的素淨，與平日裏的樣子判若兩人，卻不正是素日爽朗可愛的四小姐德雅是誰？

    瞧她這樣打扮，九姨太忙握住了她的手，“四小姐，你這是……這是……”德雅垂下雙目，輕聲道，“出家人六根清淨，塵緣盡斷，我如今既無父母，也無家人了。”九姨太又去瞧紹芳，“六奶奶，你快勸勸四小姐，可不能有這樣的傻念頭。”紹芳張了張口，剛喚了聲四妹，隻見德雅忽然除下了毗盧帽，果然頭上光禿禿的，一頭烏發已蕩然無存。九姨太大驚失色，“四小姐，你的頭發……”

    紹芳緊緊握住了德雅的手，也紅了眼眶，“四妹，你這是何苦?”德雅微微抬目望向二人，“過去之事，已成昨日。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說罷她便合上雙目，任憑她們如何勸說，都不再搭理。

    九姨太擦著淚下了山，路上不住說道，“四小姐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姑娘家，怎麽就想不開要做姑子。”紹芳心裏也不好受，輕聲道，“四妹本就是個有些固執的，這次既然下了這樣的決心，隻怕是不好勸了。”

    “連您也勸不住她，”九姨太搖搖頭，“我想也隻有三奶奶在，或許能同她說幾句話。可三奶奶這趟回娘家，著實是久，一點音訊也沒有。”紹芳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到底還是沒說。她望著沿途草木蕪蔓，一陣冬日的寒風掠過，便吹得滿山都是蕭蕭瑟瑟地抖響，心緒自然無可附加的跌落到了穀底。她新婚不過半年，可丈夫一日都未回家過，她何嚐不是心灰意冷呢。但瞧見旁人出了家，卻叫她生出了一種格外淒涼的感受。回想起半年前在婚禮上見到的德雅，還是花一般嬌豔的女孩子，再相逢竟是心如古井一樣枯萎。回頭望了一眼山間若隱若現的古寺瓦頂，她忽然想詩裏說的，青燈古殿人將老，紅粉朱樓春色闌，一時間竟有些怔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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