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說曆史:大國的虛與實

戲台上的百姓(1/5)

    上海外教激起眾怒的背後

    前段時間,有位據說是在上海工作的外國教師,在自己的博客上,比較誇張地描寫了自己跟幾十個中國女人的性經曆,這個博客描寫被一位中國教授發現後,立即引起了網上的軒然大波,不僅舉國共討之,而且憤激者還揚言前去抓捕這個“流氓外教”。大概發現自己惹了眾怒,於是這個外教趕緊聲明,自己在博客上寫的無非是一種行為藝術。事情真相如何,到現在也不明了。

    當然,這個外教的行為(就算是行為藝術也罷),按我們現行的道德標準,的確有點出格,甚至可以說是齷齪,該罵。但是,在這陣陣的罵聲中,反映出來的某種國人持久不衰的心態。關於這個事件,如果涉及的僅僅是外國人,也就是說,那個外教的所有性夥伴都是外國女人,那麽我們的網民還會這樣激憤嗎?可以肯定地說,不會。事實上,大家之所以憤憤不平,甚至義憤填膺,不隻動口,還要動手,關鍵是因為老外動了“我們的女人”。這個網絡事件,跟更早時候發生的珠海日本人集體嫖娼事件,所導致的民怨沸騰相似,在國人內心激起的倒海翻江,本質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反過來,如果中國人動了外國女人,尤其是西方包括日本女人,無論是不正當的嫖、一夜情,還是名正言順的“涉外婚姻”,大家無不興高采烈,自我標榜說是報了八國聯軍和南京大屠殺之仇,好像做了一件為國爭光的大事。

    其實,沒有人不明白,跟八國聯軍和南京大屠殺時侵略軍的強奸暴行不一樣,現在發生的中外“男女關係”事件,無論是“行為藝術”的上海外教還是買春的日本人所作所為,也包括讓國人引以為豪的中國男人動了外國女人的各類接觸,實際上都是兩相情願的。我們不管多麽的生氣和憤怒,都擋不住某些愛慕虛榮或者實惠的中國女孩子傍老外,就像我們擋不住她們中的某些人傍大款一樣,同樣,我們也管不了“小姐”們掙外國人的錢,即使網民們為此舉起“森林般的手”阻止了小姐國內的生意,也阻止不了她們的“勞務輸出”,據報紙說,連阿富汗這種貧窮落後而且戰亂不息的國度,都有了她們的身影。

    這種現象無疑是可悲的,但是可悲在於這種蘊含在國與國之間兩性關係的不平等,奴隸味道的性交易以及由此帶來的人的尊嚴的喪失,而不是誰動了誰的女人。本質上,對於“我們的女人”的這種特別的在意,是一種“部落意識”,女人是物,是部落的財物,男人活不下去的時候,就要拿女人來換錢,賣孩子首選是女兒,做丈夫的也可以把妻子典給人家,就像典當一件皮襖一樣。男人們彼此征戰的時候,征服者不僅要燒光被征服者的房屋,掠走財物,而且要占有對方的女人。在曆史上,漢人打不過北方的遊牧人的時候,往往要獻上“女子玉帛”,換取一時的平安。這種奉獻,實際上代表著被對方的“半征服”。八國聯軍和侵入南京的日本人,表演的都是一種所思所為都屬於中世紀的獸行,從這個意義上說,參加八國聯軍號稱以文明討伐野蠻的西方人和一門心思脫亞入歐,自以為很文明了的日本人,並沒有走出叢林。

    在近代的很長時間裏,所謂的文明民族,也一樣難以接受自己民族的女人被“野蠻”或者“低等”民族中人“侵犯”的事實。上個世紀上半葉的美國,一半以上的被私刑殺戮的黑人,原因都是他們“碰”了白人婦女,無論這種“碰”是想當然,還是白人的幻覺。在差不多同一時期,上海的西方人,也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十月革命後白俄女人在華賣淫的事實,看到白種女人被中國人睡了,又叫又跳,甚至不惜花錢供養這些白俄女人,直到供不下去為止。還好,這種維護白人尊嚴的傻事,他們現在已經不幹了(雖然當年的三K黨還在)。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國人還是有點兒進步的,畢竟,當年八國聯軍打來的時候,我們的先人們居然把“以身事敵”、傳說跟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睡過的妓女賽金花捧到了天上。那個時代,是我們奉獻女子玉帛而且心甘情願的時代。現在,我們的網民們,已經有了覺悟,覺悟到了上個世紀上半葉的西方人的水平,自家的女人不讓動了,動了就要嚷。當然,我們這些網民們,雖然網上表現瘋狂,跟當年捕殺黑人的三K黨人和美國小鎮的居民還是不一樣,基本上屬於動口不動手(或者僅僅宣稱動手)的君子,其實大家都知道,什麽暴力都不會發生,當然,更沒有人傻到出錢給那些跟外國人做生意的小姐,贖回她們的身體以維護男人的尊嚴。

    隻是,進步了的國人,心目中的女人還是物,是一種經常在我們心裏會引起某種酸味的物。

    洋人的膝蓋

    洋人跟我們一樣,都是人,是人就有膝蓋,基本構造沒有什麽兩樣,除非像我們古代一個偉大的兵學大師孫臏一樣,被人“臏”掉了。不過,這個道理,曾經有一度中國人不太明白,說起來事情是洋人惹起的。

    乾隆末年,英國馬嘎爾尼使團來華,打著為乾隆皇帝祝賀80歲生日的旗號,要求建立平等通商關係,禮物沒有少送,從鍾表、光學儀器到新式火炮,一大堆東西,但唯獨見了皇帝不肯彎曲自家的膝蓋下跪。結果呢,建立關係的請求泡了湯,除了一個隨團來的孩子得了一個乾隆賞的荷包,使團一無所獲地離開了中國,禮物原封不動地被封存在圓明園裏。

    1860年英法聯軍打上門,搶掠的圓明園財寶中,有一小部分原是大英帝國的東西。

    馬嘎爾尼使團回去以後,西方有了很大的動靜,此前來華傳教士們多年宣傳所建構的那個理性的中華帝國影像破滅了,使團成員用自己的記錄和素描,向歐洲人展示了一個外強中幹的東方大國的形象,從此埋下了以武力打開中國大門的伏筆。與此同時,在他們走過的中國,也留下來兩個相關的傳說。

    第一個傳說有點兒阿Q的味道,說是雖然洋鬼子嘴上硬,堅持不肯下跪,但見到皇帝那一刹那,天威之下,居然雙膝跪倒。第二個傳說有為鬼子開脫的意思,說是洋鬼子不肯下跪,是因為他們的膝蓋不能打彎,直腿,屬於生理問題,不是態度問題。馬嘎爾尼回去之後歐洲發生了什麽事情,中國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這兩個傳說,卻一直在坊間流傳,傳得中國官員軍民人等都知道。一直到1839年林則徐來到廣州禁煙,連這個號稱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都信。

    林則徐來廣州禁煙的時候,底氣很足,底氣建立在兩個“情報”上,一個是洋鬼子天天吃幹牛肉粉,如果沒有中國的茶葉和大黃,就會大便不通,脹死;一個就是我們上麵說的鬼子膝蓋打不了彎,打仗的時候,肉搏很吃虧。

    好在林則徐到了廣州之後,親自觀察了洋人,而且還特意去了一趟澳門,跟洋鬼子來了個近距離接觸,總算有點兒明白了。從澳門回來以後,請人收集西方的“新聞紙”(報紙),編了《四洲誌》,還從一個在廣州的洋人醫生討來了一條疝氣帶,治他的疝氣病。

    不過,林則徐明白的事情,其他的中國人依然不明白。盡管林則徐編的《四洲誌》已經被魏源改編成了《海國圖誌》,印成了書,但看的人,卻寥寥無幾。京城內外的官員們,依舊津津樂道那些關於洋人直腿的傳說,直到第二次洋人打上門。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國人和法國人動了武,但參與修約談判的美國人卻沒有跟中國人撕破臉皮。所以,在戰爭還在進行的時候,美國的使節進了北京,而且被告知可以見皇帝,隻是必須下跪,哪怕僅僅跪一下,一小下也行。沒想到,美國人一小下也不肯,一個中國官員說,你們就是現在不答應跪,見了皇帝,天威之下,自然就跪了。美國人說,肯定不跪,我們隻對上帝和女人下跪。無計可施的中國官員,最後隻好認定,洋鬼子的膝蓋的確不能打彎。跟他們有同樣認識的還有前線的一批軍官,因此他們準備了很多長棍子,預備在跟鬼子短兵相接的時候,衝鬼子下三路下手,把他們掃倒。

    當然,洋人的膝蓋,一直都跟我們的一樣,能伸能屈,活動自如。不是洋人的膝蓋出了問題,而是國人的腦袋有點兒進水,他們總是喜歡用自家的想當然來解釋那些他們不太明白的事情,根本不在乎這些想當然的故事本身就自相矛盾,邏輯不通。其實,中國人在馬嘎爾尼之前,也不是沒有見過西洋人,不僅有洋人在朝中為官,而且葡萄牙人、荷蘭人以及北邊的俄羅斯人都來過,而且見皇帝的時候都下跪過。可是,一旦碰到洋人不跪的事實,大家還是回去各自編故事。醫學家說,眼睛是受腦袋支配的,這話不假。當腦袋進水的時候,眼見為實這句話,其實是不管用的。

    人有權不受監視地生活

    眼下,中國城市裏已經成了視頻頭的世界,到處都是。公共場所有,不那麽太公共的地方,也有。害得老頭不敢輕易提褲子,女孩擔心走光。不過,據說這種視頻頭還是有好處,很多涉及銀行的犯罪,最後破案都跟這種“高科技”有關。

    當然,為了公共安全,在某些情景下忍受一點兒窺探,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現在的犯罪這麽猖獗呢?不過,這種窺探如果進入了居民的家裏,那麽無論如何都是沒有天理的。然而,這種事情還真就發生了。據報道,廣東東莞為了遏製犯罪,準備在居民出租屋內安裝視頻監視係統。如果這個措施實行,那麽就意味著凡是租房住的居民,一舉一動,甚至夫妻情侶之間的親昵,都暴露在跟自己不相幹的人們麵前。不知道出租屋的臥室裏是否也有視頻頭,如果有的話……算了,我都不敢想下去了。一句話,也就是說,凡是租房住的人,就沒有了隱私。

    我們知道,住出租屋的大多為外地人,農民工又占了其中的多數,而珠三角一向是犯罪高發區,很可能像當地警方說的那樣,很多犯罪跟出租屋有關。但是,租房住的也是公民,不管他們是外地人也罷,農民工也罷,甚至是有過犯罪前科的人也罷,他們都是具有憲法保障的公民。他們跟我們所有的人沒有什麽兩樣,都有權利在自己的家裏不受監視地吃喝拉撒,過性生活。隻要租約成立,辦理了合法手續,他們所租住的房屋就是他們的私人空間,風進得雨進得,國王進不得,更不用說有關部門安裝監視設施。東莞的犯罪率再高,也不等於外來人都是罪犯,且不說正是這些外來的農民工才帶來了今日東莞的繁榮,就算他們什麽貢獻也沒有,隻是在廣東吃白飯,也沒有任何道理將視頻監視係統裝到人家家裏去。

    我們的城市管理者,已經習慣了過去那種畫地為牢的管理方式,人們日複一日地被束縛在一個一個小的方塊裏,單位、街道居委會,把所有人都管得死死的,出城就需要介紹信,探親需要上臨時戶口。社區裏出現一個陌生人,用不著警察,小腳偵緝隊就上去給他拿下,一個片警可以管一大片人,任何風吹草動,都在群眾專政的監視之下。然而,這種美好的日子過去了,城市裏的外來人口一天天增加,像珠三角這種地方,外來人比本地戶口的人要多上不知多少倍,今兒進,明兒走,魚龍混雜。畫地為牢的老套路已經失靈,退回去又沒有可能,需要更現代的管理思路和方法,自己不會,可以出去學。然而,我們的城市管理者與時俱進的功夫卻差了很多,總把希望寄托在高科技上,也不管這種高科技的方式是否侵犯了人的基本權利。說實在的,這種高科技的管理,其實一點都不高明,他們的基本思路,實際上是從監獄管理者那裏學來的,將所有人都放置在視線之內——高科技的設施,隻是他們延廣了的眼睛。

    居民的住所,不是監獄,這一點,一定提醒有關部門注意,再注意。

    “國”字及其濫觴

    有山東人提議,要把泰山定為國山,因為泰山特別了不得,不僅過去的皇帝封禪到這兒來,孔子也來過,還說,登泰山而小天下,總之是留下了無數的文化遺跡。結果,安徽人不幹了,說俗話說得好,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要定國山,怎麽也得是我們黃山。不知道過一陣峨眉山、昆侖山甚至喜馬拉雅山會不會加入爭奪,按這個邏輯走下去的話,國內大大小小的名山,估計都會被所在地愛鄉愛山的人們拖進來,為在自己的頭上加一個“國”字,而打成一團。

    有關“國”字的爭訟還不止這一樁,前一段網上就在爭“國花”,有人憤憤:說牡丹憑什麽當國花?大紅大紫,媚得要死,國花應該是梅花。這麽一來,擁護牡丹的,自然要護駕,半路裏擁護蘭花的人,插進來擁戴蘭花。估計繼續打下去,菊花也會加入戰陣,好好的花,居然被拉扯得“我花開後百花殺”,硬著頭皮披甲戴胄,做殺氣騰騰狀。

    很長時間以來,中國人對“國”字不是很敏感,在春秋以前,國不過是介於天子的天下和大夫的家之間的一個層次。後來大一統了,國人眼裏的國家,也是含含糊糊,有時候指所當的王朝,有的時候又不是,國之外,還有天下,反正我們在天下中心,周外有多少國,理所應當都該歸我們管。隻有某些階段某些和尚喇嘛被尊稱為“國師”,下圍棋的高手被稱為“國手”,除此之外,“國”字一般不會輕易加到某種東西或者人的頭上。

    近代以來,我們的“天下”被打破了,中國人從自己天下的中心滑落到了人家世界的邊緣,於是乎“國”和“國家”概念開始凸顯,有好事者還找來西文的詞來對應,討論到底該是“nation”哪,還是“state”。另外一些好事者則操心這麽西化下去,中國的寶貝要淪喪,急於搶救“國粹”,於是,中國的學問被稱為“國學”,中醫被稱為“國醫”,武術被稱為“國術”。“國”字號的名單,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在增加,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越走越長。最早冒出來的是國花,就是看著別的國家有這樣的叫法,我們也跟著叫,當時,是大家公認的呢,還是外國人替我們挑的,不清楚,反正就是牡丹。國家圍棋隊的選手,自然還叫國手;在國家隊踢足球的,叫國腳;央視的主持人,叫國嘴;某些古董寶貝,被叫作國寶。趁著眼下收藏熱,凡是叫“國寶”什麽的電視紀錄片,都熱播。後來,國寶又被用在了動物頭上,比如大熊貓,比如金絲猴,某些人也被稱為國寶,比如國學大師。而且這種拿人稱國寶的趨勢大有蔓延之勢,凡是在某個行業有點兒名氣,而且有一把年紀的人,一不留神都會被人很受用地尊為“國寶”。出眾的美女,當然也得跟“國”沾邊,於是中華小姐大賽,一屆一屆賽起來,戴王冠的中華小姐自然就算是“國女”。“國山”的爭議,實際上是“國”字隊伍擴軍的自然結果。

    沿著這個邏輯走下去,估計日後還會有“國城”,西安、開封、北京、南京,甚至杭州、上海都會加入爭奪,最後的結果,大家都是國城,在自己城市的名字後麵,添一個括號,裏麵注明“國城”倆字。還會有“國江(河)”,長江、黃河屬於當然之選,珠江也不會落後。最後可能還會有“國平原”,這個簡單一點,哪個麵積大算哪個。“國丘陵”,這個麻煩,必打成一鍋粥而後不止。

    大家幹嗎非要跟這個“國”字較勁呢?注明“很長時間我都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發現某著名書商(現在此人已經逃到了國外)在他出版的一套書的封麵上,國禮”倆字,說是國家領導人將他這套書當成禮物送給外國人了,這才恍然大悟,因為這套書,加了這倆字之後,賣得相當好。把某某山尊為“國山”,是否有利益的驅動,我們不敢妄言,但隻要此事成了功,那麽,泰山或者別的什麽山的旅遊點級別是不是會因此加個星?門票是不是會加價N元?會不會因此而導致遊客如潮湧般過來?讓山上的旅遊管理部門點鈔票點到手抽筋?

    但願,我們隻是在瞎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國人從前崇拜皇帝,家裏供的排位,寫著“天地君親師”,後來改了,變成“天地國親師”,從崇拜皇帝變成崇拜國家。一度,單位是國家單位,官員是國家幹部,工人是國家工人,連個早點鋪子,也得是國營的才讓人放心。改革開放後很長時間了,每次出差出了車站,旅店拉客的,都“國營旅社,國營旅社!”地叫。有頭腦的人,都是心理大師,能看透別人的心思,尤其能看透大眾的心思,隻要大眾對“國”字的迷信還在,這些聰明人就會變著法地跟“國”字糾纏下去。

    拳民不是秘密的秘密

    拳民就是義和團的成員,這種稱謂是義和團運動發生的那個年月的產物,沒有褒也沒有貶,他們的對手被稱為教民。在那個農民起義比較被看重的年月,中學生都知道,義和團跟太平軍不一樣,沒有統一的領導、統一的組織。但是沒有統一組織的拳民卻穿著差不多的服裝,黃布包頭、紅肚兜,行為方式也高度一致,都是集中在一處(拳壇)“亮拳”,表演神靈附體(上法),然後舞刀弄槍,用大刀片往坦露的肚皮上砍,紮槍頂著咽喉,展示“刀槍不入”的本領。從山東到直隸,從河南到山西,北方偌大麵積的土地上成千累萬的義和團都差不多,好像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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