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問他,願不願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憲雲愕然良久,格格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了父親,飛快地跑回客廳,把好消息傳達給母親和重哲。重哲慨然說:

    “我願意。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的一些文章,很欽佩他清晰的思維和敏銳的直覺。”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盡之意:對一個失敗英雄的憐憫。憲雲心中不免有些芥蒂,這種憐憫刺傷了她對父親的崇敬。但她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正是家人不願意道出的真情。

    婚後,樸重哲來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開始了他的馬拉鬆研究。研究步履維艱。父親把所有資料和實驗室全部交給女婿,正式歸隱林下。對女婿的工作情況,他從此不聞不問。

    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一份傳真。

    “雲姐姐:

    你好嗎?已經一年沒見你了,我很想你。

    這幾天爸爸和樸哥哥老是吵架,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樸哥哥在教我變聰明,爸爸不讓。

    我很害怕,雲姐姐,你快回來吧。

    元元”

    讀著這份稚氣未盡的傳真,憲雲心中隱隱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狀的擔心。略為沉吟後,她用電腦向機場預訂了機票,是明天早上6點的班機,又向劍橋大學的霍金斯博士請了假。

    飛機很快穿過雲層,腳下是萬頃雲海,或如蓬鬆雪團,或如流蘇瓔珞。少頃,一輪朝陽躍出雲海,把萬物浸在金黃色的靜謐中,宇宙中鼓蕩著無聲的旋律,顯得莊嚴瑰麗。孔憲雲常坐早班機,就是為了觀賞壯麗的日出,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這金黃色的陽光裏,渾身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

    機上乘客不多,大多數人都到後排空位上睡覺去了,憲雲獨自倚在舷窗前,盯著飛機機翼在氣流中微微抖動,思緒飛到了小元元身上。

    小元元是爸爸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像人類嬰兒一樣頭腦空白地來到這個世界,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逐漸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爸爸說,他是想通過小元元來觀察機器人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及樹立自我的能力,觀察他與人類“父母”能建立起什麽樣的感情紐帶。

    小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長時間在小憲雲的心目中,小元元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些特異之處--他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出鏗然的聲響,但小憲雲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這會兒孔憲雲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學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惟一的“男孩”十分寵愛。她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小把戲,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開始,小憲雲也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變成一隻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後來憲雲知道元元並沒有味覺,他吃食物僅是為了取得輔助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學數學、下棋、彈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雲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小元元的智力發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就像人們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麵,他仍在某些領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在其他領域,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們來訪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後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雲心懷歉疚,她們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雲和重哲婚後一直未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親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討厭元元麽?憲雲曾不止一次發現,爸爸長久地透過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裏除了陰鬱,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生物。現在她早已長成人了,但她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她又想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麽不讓?他為什麽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還在疑惑地思索著。

    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她問:

    “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我爸爸呢,那怪老頭呢?”

    “他到協和醫院去了,是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髒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麽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裏,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智力。”

    媽媽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們已接觸到一個不願觸及的話題。憲雲小心地問:

    “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到底為什麽?是不是反對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

    憲雲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的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試和輸入什麽。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

    憲雲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麽反對公布成果?是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20年前那個目空天下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是毫無疑問的--但為什麽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種念頭驅之不去,去之又來: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告誡自己,作為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被嚴重扭曲了啊。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做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一萬條岔路中隻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20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了用安詳的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塵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愣在那兒,她但願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慘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重哲被衝擊波擊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元元,元元!”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出來!”媽媽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麽啦?救救我。”

    她意識到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另外,雖然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看到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含淚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無聲地抽泣著。他輕輕撫摩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他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我想盡快了解事件發生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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