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憲雲揩揩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介紹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孔教授: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變得十分犀利:“請問他胸膛裏為什麽會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凶。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

    “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他不用輸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放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麽這種世界觀會同他體內的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

    “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她搖搖頭,堅決地說:

    “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比較遲緩,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

    “炸彈爆炸時,樸博士正在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博士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她不理解父親為什麽不立即否認這種指控。很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消耗殆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它的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她們不知道老教授這篇長篇大論的含義。老教授又沉默了很久,陰鬱地說:

    “但是人們也許忘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萬年,也可能是100萬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化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

    “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博士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他冷冷地說:

    “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靜地說:“就你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他垂下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我們為病人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10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她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了,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了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

    “憲雲,對不起你,讓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看到了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

    “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

    “你說什麽?”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沒有凶手。”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還要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

    “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說什麽?”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麽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斷斷續續而清晰地說:

    “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當然懂得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

    “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重哲微微一笑,低聲說:“一生心血啊。”頭顱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願把另一位親人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官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

    “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元元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他,放開感情的閘門,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電腦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飯,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他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爸爸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靜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打著芭蕉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

    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麽?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呆在床上,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霾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人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另一種狀態--無序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砂砌的塔樓。

    連元元都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8歲時,老貓“佳人”生了4個可愛的絨團團貓崽。但第二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3隻小貓,還有1個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在冷靜地舔著嘴巴。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四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以便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聲問:“當媽媽的怎麽這麽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這次的目睹對她8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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