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憲雲晚上回到寓所時看到了丈夫從中國發來的傳真。她脫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下傳真躺到沙發上。

    孔憲雲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職業婦女,動作輕盈,笑容溫婉,額頭和眼角已留下了45年歲月的痕跡。她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倫敦的,離家已近一年了。

    “雲:

    研究已取得突破,驗證還未結束,但成功已經無疑了……”

    孔憲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已不是易於衝動的少女,但一時間竟激動得難以自製。那項研究是20年來壓在丈夫心頭的沉重夢魘,並演變成了他惟一的生存目的。僅僅一年前,她離家來倫敦時,那項研究仍然處於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進展。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絕望,我一直用緊張的研究工作來折磨自己,隻不過想做一個體麵的失敗者。但是兩個月前,我在嶽父的實驗室裏偶然發現了十幾頁發黃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於羅賽達石碑(古埃及象形文石碑),使我20年盲目搜索到又隨之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告訴你父親。他在距勝利隻有半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止,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最慘痛的悲劇。”

    往下讀傳真時憲雲的眉頭逐漸緊縮。信中並無勝利的歡快,字裏行間隱約透著灰色的沉重,她想不通是為什麽。

    ……但我總擺脫不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位失敗者的陰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願永遠這樣,比如這次發表成果與否,我不打算屈從他的命令。

    愛你的哲

    9/6/2253

    她放下傳真走到窗前,遙望東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觸萬千,喜憂交並。20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韓國人,母親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態度是冷淡的拒絕。拒絕理由卻是極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你是在5000年中國文化浸透中長大的,他卻屬於一個咄咄逼人的暴發戶民族。”

    雖然長大後,憲雲已逐漸習慣了父親性格的乖戾,但這次她還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親並不是開玩笑,她譏諷地說:

    “對,算起來我還是孔夫子的第86代玄孫呢。不過我並不是代大漢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重哲也無意做大漢民族的駙馬。我想民族性的差異不會影響兩個小人物的結合吧。”

    父親怫然而去。母親安慰她:

    “不要和怪老頭一般見識,雲雲,你要學會理解父親。”母親苦澀地說,“你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被公認是生物界最有希望的棟材,可是幾十年一事無成,他心中很苦。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傑出的天才,但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你父親陷進DNA的泥沼,耗盡了才氣,而且……”母親的表情十分悲涼,“這些年來他實際上已放棄了努力,看來他已經向命運屈服了。”

    這些情況憲雲早就了解。她知道父親為了DNA的研究,33歲才結婚,如今已是白發如雪。失敗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變得古怪易怒--而在從前他是一個多麽可親可敬的爸爸啊。孔憲雲後悔不該刺傷父親的心。

    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樸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雲兒,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難的準備。不說這些了。”她果決地一揮手:“明天把重哲領來讓爸媽見見。”

    第二天她把重哲領到家裏,母親熱情地張羅著,父親則端坐不動,冷冷地盯著這名韓國青年,重哲以自信的微笑對抗著這種壓力。那年重哲28歲,英姿颯爽,倜儻不群--孔憲雲不得不暗中承認父親的確有某些言中之處,才華橫溢的樸重哲確實有些過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母親老練地主持著這場家庭晚會,她笑著問重哲:

    “聽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具體是搞哪個領域?”

    “遺傳學,主要是行為遺傳學。”

    “什麽是行為遺傳學?給我啟啟蒙--要盡量淺顯。你不要以為一個遺傳學家的老伴就必然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音樂多來米,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內政。”

    憲雲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著字句,簡潔地說:

    “生物繁衍後代時,除了生物的形體有遺傳性外,生物的行為也有遺傳性。即使幼體生下來就與父母群體隔絕,它仍能保存這個種族的本能。像人類嬰兒生下來會哭會吃奶,小海龜會撲向大海,昆蟲會避光或佯死等。這兒有一個典型的例證:北歐有一種旅鼠,在成年後便成群結隊奔向大海自殺,這種怪癖行為曾使動物學家迷惑不解。後來考證出它們投海的地方原來與陸路相連,旅鼠不過是沿襲千萬年來鼠群的遷徙路線罷了。這種習性肯定有利於鼠群的繁衍,並逐漸演化為可以遺傳的行為程式。雖然如今已時過境遷,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保存著,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就是研究這些生物本能與遺傳密碼的對應關係。”

    母親看看父親,又問道:

    “生物形體的遺傳是由DNA決定的。像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與各種氨基酸的轉化關係啦,紅白豌豆花的交叉遺傳啦,這些都好理解--怎麽樣,我從你父親那兒還剽學到一些知識吧?”她笑著對女兒說,“可是,要說無質無形、虛無縹緲的生物行為也是由DNA發指令,我總是難以理解,那更應該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著說:

    “上帝隻存在於人們的信念之中,如果拋開上帝,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來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僅有生殖細胞。所以毫無疑問,動物行為的指令隻可能存在於DNA的結構中,這隻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似乎不想再聽這些啟蒙課程,他開口問道:

    “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麽?”

    重哲昂然道:

    “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課題,我想破譯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還是人類,它們的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續後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來的。有了它,母狼會為狼崽同獵人拚命,老蠍子心甘情願充當小蠍子的食糧,泥炭層中沉睡數千年的古蓮子仍頑強地活著,龐貝城的婦人在火山爆發時用身體為孩子爭得一份空間。這是最悲壯最燦爛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譯它。”他目光炯炯地說。

    憲雲看見父親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閃,不過很快又隱去,他冷冷地撂下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扭頭對憲雲和母親笑笑,自信地說:

    “從目前遺傳學發展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樓了。這條無所不在的咒語控製著世界萬物,顯得神秘莫測。不過反過來說,從億萬種遺傳密碼中尋找惟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父親澀聲說:“已有不少科學家在這個堡壘前铩羽。”

    重哲淡然一笑。“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家吧,那是上帝把這個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像國際象棋與圍棋、西醫與東方醫學的區別一樣,西方人善於做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於做模糊的綜合。”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行為遺傳指令同‘單一’的DNA密碼結構建立精確的對應。我認為這個方向是死胡同。這條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於DNA結構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電子雲’那樣的非精確概念,是隱藏在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

    談話進行到這兒,憲雲和母親隻有旁聽的份兒了。父親冷淡地盯著重哲,久久未言,樸重哲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憲雲擔心地看著兩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闖進來,打破了屋內的冷場。他滿身髒汙,抱著家養的小貓,小貓在他的懷裏不安地掙紮著。媽媽笑著介紹:

    “小元元,這是你樸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貓,用髒兮兮的小手親熱地握住樸重哲的手。媽媽有意誇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

    “小元元很聰明,不管是下棋還是解數學題,在全家都是冠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很不錯,趕明兒和小元元殺一盤。”小元元驕傲地昂著頭,鼻孔翕動著,那是他得意時的表情。

    樸重哲目光銳利地打量著這個圓腦袋的小個兒機器人,它外表酷似真人,行為舉止帶有5歲孩童的嬌憨。不過憲雲告訴過他,小元元實際已23歲了。他毫不留情地問:

    “但他的心智隻有5歲孩童的水平?”

    憲雲偷偷看爸媽,微微搖搖頭,心裏埋怨重哲說話太無顧忌。樸重哲毫不理會她的暗示目光,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欲望的機器人永遠成不了‘人’。所謂欲望,主要是它的生存欲望。”

    元元懵懵懂懂地聽著大人談論自己。雖然憲雲不是學生物的,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這個結論的重量。她看看父親,父親一言不發,掉轉身走了。

    孔憲雲心中忐忑不安,跟到父親書房。父親默然良久,冷聲道:

    “我不喜歡這人,太狂!”

    憲雲很失望,她斟酌字句,打算盡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忽然父親說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