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流的宗教發展史看,明清時期的佛教已然是明日黃花。但佛教思想的母題仍然在文化的更新中孳生與發酵,特別是民間宗教在下層社會裏香火不斷,維持著深遠的影響力。因而,在明清俗文學裏佛教的蹤跡隨處可見。佛教思想對明清小說創作的影響至為明顯,在文學母題方麵,形成世俗生命的轉世和佛子仙道的應世兩大類型。轉世類型,往往以世俗生命的轉世姻緣、因果報應等為主題,寄寓作者懲惡勸善的倫理寄托,如《續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等都是這一類型的代表,《三言二拍》和《聊齋誌異》裏數量不菲的三生轉世故事,更是受佛教思想浸漬的世俗倫理,在小說文本中的多角度映現。應世類型,則以佛子仙道的應身現世為因緣,或取經朝聖、或普度眾生,寄寓著作者獲得救贖和解脫的宗教情懷,清代前期的《濟公全傳》就是這一類型的代表,英雄傳奇和曆史演義裏也往往帶著這樣的結構性框架,如《說嶽全傳》等。我們所熟知的《西遊記》和《紅樓夢》,分別以朝聖和宗教解脫為主旨,寫應世母題,前者寫金蟬子和他的弟子們獲罪下凡、取經朝聖、重證大道的曆程,後者寫通靈寶玉下凡曆劫,經曆人世的纏綿悱惻,重歸大荒的故事,佛教思維和意象賦予這些作品以精深華妙的內涵與藝術魅力。

    一、《西遊記》藝術形象的宗教寓言

    《西遊記》繁本刊於明萬曆二十年(1592),而作為其故事原型的玄奘取經故事發生在900多年前。在中國佛教史上,唐貞觀三年(629)的玄奘取經不是孤立的文化事件。從三國的朱士行,到北宋時期最後一批有據可查的西行求法的事件(964-976),大概700多年的曆史上,一批批不畏艱險的朝聖者從東土出發,涉山越海,遠赴印度求取真經,但玄奘以其卓越的成就,書寫了中國佛教史上最為絢爛的篇章。此後,從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慧立、彥悰的《三藏法師傳》到宋代的《唐三藏取經詩話》,再到明初的《西遊記》雜劇和已佚的“平話”,玄奘的取經故事不斷被加工和神話,最終成為瑰麗恢弘的《西遊記》繁本。千年的流行和洗濯,不僅沒有使這個朝聖者的故事黯然失色,而且因增添了玄奘的四眾弟子和光怪陸離的妖魔故事而生趣盎然,同時也烙上了各種世俗宗教的重重印記。

    與以往的《西遊記》故事比較,繁本《西遊記》在情節和敘事上更為豐滿和豐富,而且在唐僧西行求法的佛教框架下,對孫悟空、豬八戒等四眾弟子進行濃墨重彩的描寫,使他們喧賓奪主,成為全書的主要角色。《西遊記》第一百回唐僧師徒成佛後的證道詩說:

    一體真如轉落塵,合和四相複修身。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正果旃檀皈大覺,完成品職脫沉淪。經傳天下恩光闊,五聖高居不二門。

    “一體真如轉落塵”指金蟬子因蔑視佛法而墜落塵世,但其真性不改,本具真如佛性。這裏的“一體真如”可以視為對唐僧成佛的讚語,也可以理解為唐僧師徒五人原本“一體”,俱是真如之性在人世間的自證自悟。“合和四相複修身”,指四眾弟子的色相其實是因緣合和而生,不具實相,經過“修身”,而後還歸於“一體真如”。因而,證道詩又以“五行”和“百怪”來解釋玄奘師徒在取經過程所遭所遇的真實意義。“五行”指唐僧師徒五人,以“五行”和“百怪”對舉,展開的是師徒五人取經的經曆和磨難,究其實際,“五行”原是即色為空,“百怪”亦作如是觀,不過是生命證語過程中的不具實相的虛幻之名而已。中國傳統的“五行”是構成真實世界的五種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的要素,在這裏用來指代唐僧師徒,大旨歸於實相空虛,可見作者全書的主題所在。

    雖說繁本《西遊記》增添和摻雜了大量的道教術語和情節,使得宗教色彩更為斑駁陸離,但佛家思想無疑是占統治性地位的。這在小說中佛教和道教的對比裏可以一目了然,而且唐僧的四眾弟子原本多少都帶著道教背景,最終都能棄道歸佛,證成佛果,這就是其佛教旨趣的明確表現。在這首證道詩裏,“五行”經過艱難的旅程,完成了其“經傳天下”的俗世使命,最後“脫沉淪”、“皈大覺”,證成“不二”法門,複返於果位,是為“五聖”。從“五行”到“五聖”是全書的一個結構性寓言。其中唐僧的形象淪為西行朝聖的一個宗教符號。他的“一體真如”的內涵,隻有通過“合和四相”的形象才得到充分的展開。四相即為一體,五行總歸空寂。小說對孫悟空、豬八戒等四眾弟子的塑造其實有著深刻的宗教寓意。

    為人們所熟知的是孫悟空的“心猿”意象。《西遊記》對孫悟空往往以“心猿”呼之,有時徑直稱為“心”,這顯示出全書的命意所在。這從該書的回目裏彰顯得至為清楚,如孫大聖被封弼馬溫時,回目說“官封弼馬心何足”,此“心”語帶雙關,實指悟空;唐僧在五指山上救出猿猴,回目則是“心猿歸正”。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最為醒目的是第五十八回的回目:“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真假悟空的鬥法,實際上暗寓著心靈的糾結與矛盾,因而演繹成一曲攪動乾坤的爭鬥,最終經過菩薩的調解,兩心歸於一體,而重返取經的大道。“心”的躁動與調伏,並非是佛教哲學的專利,特別是在明代中葉陽明心學的流行,必然會對小說的旨趣形成一定的影響,但是,“心猿”意象確然是佛教典藏中最為常見的一種隱喻。如《大乘本生心地觀經》說:“心如猿猴,遊五欲樹,不暫住故。”《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又說:“世尊說‘心如猨猴’者,即是以心喻心,猨猴騰躍輕躁,皆心所為故。”佛說“心如猿猴”,實則以心喻心,猿候之“輕躁”亦是“心”之所為。因此,調伏心猿是佛教學說的重要內容,如《維摩詰經》以為“以難化之人心如猨猴故,以若幹種法製禦其心乃可調伏。”從這些論述裏,我們可以看出孫悟空形象的精神淵源,菩薩授唐僧以緊箍咒,也不過是調伏心猿的一種法門而已。在佛學裏,常以心猿與意馬相提並論,如:“蓋心如猿,意猶馬,非大覺照之鎖韁,盡其神機誠難製伏。”“心有萬法縱橫,心猿意馬,宜自調伏,作佛證聖,墮獄受畜,皆自能為,非天所生,非地所出。”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心如猿,意猶馬,故有“墮獄受畜”的後果。《西遊記》第十五回寫“鷹悉澗意馬收韁”,顯然是以小白龍轉變為“意馬”的隱喻,與“心猿”相配,構成全書“心猿意馬,宜自調伏”的主題。第九十八回的回目是“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以“猿熟馬馴”為功德圓滿,呼應證道詩裏“一體真如”、“四相合和”的總綱,構成全書的圓滿結局。值得注意的是,在曆史上真實的玄奘也曾講過:“今願托慮禪門,澄心定水,製情猿之逸躁,縶意馬之奔馳。”當年的玄奘長老和千年後的吳承恩,其實也是心有靈犀,在“心猿意馬”的調伏方麵構成了一種顯然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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