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葉以來,陽明學勃然蝟興,士大夫趨之若水。陽明學與朱子學在對生命本源的理解上存在著分歧。朱子學以心統性情,對心與性作出嚴格界說,陽明學則講即心即性,以心為良知呈現的本源。後者在思維方式上與講究明心見性的禪學更具親緣關係,因而世人呼之為“陽明禪”。隨著嘉靖以後陽明心學的盛行與泛化,早期陽明學者所恪守的儒、釋的界線,似乎越辯越為模糊,最終在青年一代學者中間,形成講究童心性靈,融通儒、釋兩家的新學風。較早表現這種趨向的是徐渭,他早年“從長沙季先生究王氏宗旨,謂道類禪,又去扣於禪”,透露出這一代士人的精神趨向。徐渭以後,李贄、袁宏道和錢謙益,作為明末清初的三代文學領袖,無不出儒入釋,濡染佛說,他們的佛學傾向一定程度上塑形著這個時代文學思想的麵貌。

    一、李贄“童心說”的佛學底蘊

    李贄(1527-1602),晚明最重要的思想家,與紫柏真可並稱為“二大教主”。福建泉州人,原姓林,名載贄,嘉靖三十一年(1552)中舉,改姓李。嘉靖三十五年後,曆任河南共城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國子監博士,四十五年(1566)任禮部司務,轉任南京刑部員外郎,萬曆五年(1577)至八年任雲南姚安知府,後辭官歸隱。李贄在北京禮部任上,始“折節王學”,與焦竑、耿定理等人交往和講學;辭官後,隱於湖北黃安、麻城之間,與耿氏兄弟論學,並與耿定向發生衝突。1590年印行的《焚書》尖銳地揭露道學家的虛偽和自私,1599年《藏書》問世,李贄受到進一步迫害,流寓南京、山東。1602年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逮至詔獄,憤而自殺。

    在學術淵源上,李贄往往被納入泰州學派。其實,在晚明儒者的講學風氣裏,思想的影響往往是交錯的。比較而言,他受到王龍溪和羅近溪的影響最大。龍溪之學,以“四無說”立論,以無善無惡之心,入超凡入聖的境地,但在方法上仍然恪守著事上磨煉、存理去欲的王學宗旨;至羅近溪則剖破樊籬,以“赤子之心”,無知無覺,為最上一路功夫,直截本原,無所牽掛。如果不強調作為先驗理性的良知呈現,那麽,他們的講法在思維形態上與禪宗相類。李贄進而戳破了儒學與禪宗的最後一層隔礙,他認為“謂三教聖人不同者,真妄也”,但其真實思想卻是攝儒歸佛。他說:“知儒者終無透徹之日,況鄙儒無識,俗儒無實,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節徇名者乎!最高之儒,徇名而已,心齋老先生是矣。”儒學根本不可以造就人才,即使泰州學派祖師的王艮,也不過是徇名之輩而已。他認為,周敦頤學問是“從壽涯禪師來”,所以“《通書》等說,超然出群”,明道、龜山一脈發揚之,但“攙和儒氣,終成巢穴”,其後張九成“心雄誌烈,不怕異端名色,直從蔥嶺出路”,楊簡“參究禪林諸書,蓋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皆能有所成就,而陽明、龍溪以來,唯趙大洲能“篤信佛乘”,羅近溪“終身與和尚輩為侶,日精日進,日禪日定,能為出世英雄”。李贄的一部宋明理學史,不過是禪宗史而已。李贄是陽明學的信仰者,卻是衝決儒學思想之網的陽明後學。他以禪心融攝三教,安頓生命,思想的中心已然溢出儒學的邊界。

    李贄影響最大的思想是所謂“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和“童心”說。然而,對這兩者的內涵及其關係,至今仍有一些未發之蘊。本節從李贄關於人倫物理說論述開始,以李贄關於童心的闡釋為中心,對其文學思想中的佛學底蘊作出澄清。

    李贄《答鄧石陽》闡發了關於人倫物理的根本看法。和人們普遍印象不同的是,人倫物理的重心並非所謂“穿衣吃飯”,而是基於佛教學說的“真空”說。李贄的這個命題包括三層闡述。第一層內容是“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也”。宋明儒學的教學從小學入手,講究“聖人之道,貫徹上下,自灑掃應對,以至均平天下,其事理一也”,所謂“灑掃應對”指灑水掃地,酬答賓客,意味著儒學的精義當貫徹於人倫日用之中。《周易》有“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說法,李贄以為“非衣飯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顯然聖學精義全部體現在以“穿衣吃飯”為內容的世俗生活之中。他以“穿衣吃飯”為人倫物理的內容,替換了“灑掃應對”的小學功夫,掃除陳辭,以新的思維和角度探求和解讀聖學精義的呈現方式。第二層內容是“學者隻宜於倫物上識真空,不當於倫物上辨倫物”。所謂真空,才是生命的“真源”,是人倫物理的本質屬性。他以為,學者不能在以“穿衣吃飯”為內容的人倫物用上“計較忖度”,而應當通過“明察”,“以達本而識真源”。李贄把倫物的質性解釋為“真空”,顯然遠離了世俗意義的實學問題,凸顯具有形上學意味的生命哲學。第三層內容是“明察求得真空,則為由仁義行;不明察,則為行仁義,入於支離而不自覺矣”。由此可知,所謂“真空”,乃是生命活動中不容纖毫之力的本來狀態。生活的本質是“真空”,因而,生活狀態應不著纖毫之力,“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自然直觀的生活狀態就是善好的生活,順物自然,即為“由仁義行”,若勉力“行仁義”則違背了生活的本真狀態,反而塞了真空,沾染了世俗的塵埃。李贄以“穿衣吃飯”解讀“人倫物理”,似乎要把生命欲望納入德性問題中來,但他把倫物問題的重心置於玄學的體驗之中。他真正追問的是對生命本原的“明察”,烙著佛禪思想印記的“真空”說是他對生命之謎的全部答案。

    李贄的“真空”說構成其“童心”說的解釋基礎。他在《童心說》中,對“童心”有兩種規範的釋義。一是“童心者,真心也”。一是“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這兩種說法都與其“真空”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何謂“真心”?李贄在《解經文》裏有著明確的解讀。他說:

    世間有一種不明自己心地者,以為吾之真心如太虛空,無相可得,隻緣色想交雜,昏擾不寧,是以不空耳。必盡空諸所有,然後完吾無相之初,是為空也。夫使空而可為,又安得謂之真空哉!

    真心並非“太虛空”,而是“真空”,並非驅除一切色相(無相),而是要拒斥那些“色想交雜、昏擾不寧”的心靈幻相。禪宗以“無相、無住、無念”為津筏,歸宿於“本心”的綻現。所謂“無相”,並非無一切相的斷滅空,其義等同於《心經》所謂“色即是空”,一切色相都是因緣和合而生,不具有真實相,是為“真空”,亦為“幻有”。禪者在大千世界之中,立處皆真,而不執著於幻相,亦不執著於空相,是謂“無相”。李贄以為:

    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並所見太虛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點物相耳。是皆心相自然,誰能空之。

    真心,乃是真空在生命中的棲居地。那些著力求空的人,“唯是吾心真空,特地結起一朵晦暗不明之妄色,本欲為空,反而為色,是以空未及為,而色已暗結矣”。這符合他在《答鄧石陽》一文中曾提出的真空說的兩大原則:“空不用空”和“終不能空”。前者是指不能執著於求空,後者是實相空虛,執著於空,反是屋上架屋,床上疊床。這裏所講的仍然是其真空說的基本要義。李贄以為,“夫諸相總是吾真心中一點物,即浮漚總是大海中一點泡也。使大海可以空卻一點泡,則真心亦可空卻一點相矣!”真心如浩瀚如海,色相隻是大海上飄浮的泡沫,泡沫即是大海,大海亦是泡沫,亦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保持“心相自然”即是“真空”,若是執著於空,反而遮蔽了真心的本來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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