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李贄“真心”說,內蘊著“無相”的實義,那麽,他對童心說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的釋義,則體現著“無住”和“無念”的禪思。李贄的“童心說”有破有立,“破”是破除一切後天的聞見道理,以複返於“心之初”,“立”是指“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製體格文字而非文者”。宋代張載論“知”,有聞見之知和德性之知的區別,要求人的學問從聞見道理中解縛出來,回歸於德性之知。但是理學家的立論根底在於德性,而李贄的立論則在於童心。這種童心,並不蘊含道德意味,而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贄《複丘若泰》一文論“病”,他以為:

    (至人)此時正在病,隻一心護病,豈容更有別念乎,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於其間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無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纖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實境也。

    身在病中,隻是“一心護病”,此即“第一念”,此即是“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於其間”的“真空”。顯然,真空即是“第一念”,即是“纖念不起”的生命境地。其實,所謂“最初一念之本心”,是禪宗思想在李贄文思中的映現。作為慧能《壇經》的要義,無相、無住、無念,三者名異而實同,無相指不執著於任何心相、物相,無住與無念更是表裏相應,後者並非指一念不生,而是指不在任何一個念頭上停滯下來,前者指念念不斷,“無所住而生其心”。在無相、無住、無念裏呈現出來的心靈境界,就是人的本來麵目,就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贄所謂“最初一念”,當然不是指人生墜地的第一個念頭,而是沒有經過思慮計較的絕假純真的心靈意念,它也絕非“纖念不起”,而是指“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於其間”,不在第一念上停留執著,直麵本真的自我。這是童心的映現,也是真空的生命境界。

    秉此“最初一念之本心”,則無所畏懼,坦蕩如砥,處處展現以真人的生命活力與勇氣;以這種“最初一念之本心”,寫“絕假純真”的文字,則“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一樣可以成為千古不可磨滅的優秀作品。李贄說:“夫陶公清風千古,餘又何人,敢稱庶幾,然其一念真實,受不得世間管束,則偶與同耳,敢附驥耶!”他推崇陶淵明以“一念真實”寫成的純樸無華的文字,並自信自己的文字也是“純假純真”,可以與陶潛相媲美。

    李贄的思想經陽明學而由儒入釋,他的童心說與明代心學文學思想有著共鳴。在李贄以前,唐宋派作家唐順之提出“本色論”文學思想,認為“秀才作文,不論工拙,隻要真精神透露”,文學應當表現作者的“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體現出陽明心學在文學思想方麵的滲透,可以視為童心說的理論先聲。但如果說唐順之文論的質地仍然是儒學的,那麽李贄的文學思想則映帶著禪思的靈性。陽明學以孟子和陸九淵的學說為基礎,旁通佛禪思想的思維特征。此後,儒、釋辨異始終是陽明後學的理論焦點。儒釋之辨的根本分歧在於,儒者以良知為是非之心,為決定行為是否合乎中道的判斷力,因而陽明學仍然以道德理性為思想的中心;佛禪思想以本心呈現為終極體驗,本心即是佛性,本心以下的是非判斷一律被視為著於色相的分別心,在禪學之中是不能言說的,因而禪學是一種以生命呈現為中心的神秘宗教體驗。作為陽明學者,唐順之的本色論以“洗滌心源”為前提,是士大夫的道德與生命境界的映現;作為佛教徒,李贄的童心說則以“真空”為視界,擺脫了士大夫文化理想對文學創作的束縛,使生命情懷的本色抒寫得到空前的敞開。

    李贄生活的年代是後七子派複古思潮甚囂塵上的時期。他在《童心說》裏指出:“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顯然是對七子派複古思潮的嚴厲批判,他反對“以時勢先後論”的複古史觀,指出“童心者自文”,以“絕假純真”為標準,把傳奇、雜劇、院本和小說的代表作納入經典著作的序列,拓展了俗文學與性靈文學的發展道路,使童心說成為晚明文學思潮的一麵旗幟。

    二、袁宏道“性靈”說的宗教隱喻

    從李贄的童心說到袁宏道的性靈說是晚明文學思潮的主脈。萬曆十八年(1590),李贄遊公安柞林,袁宏道與宗道、中道三人共訪之。袁中道《柞水記譚》說:“柞林叟,不知何許人,遍遊天下,至於郢中,常提一籃,醉遊市上,語多顛狂。庚寅春,止於村落野廟。伯修野予告寓在家,入村共訪之。扣之,大奇人。再訪之,遂不知所往。”當然,李贄就是柞林叟的真實身份。李贄與袁宏道的座師焦竑為莫逆之交,因而袁氏兄弟對這個“奇人”早已耳熟能詳,此次會麵更使袁宏道印象深刻:“似此瑤華色,何殊空穀音,”這個“語多顛狂”的醉漢,有著如瓊瑤玉宴般的奇思妙想,給予他如空穀足音般的啟示。此後,袁氏兄弟又於萬曆二十年和二十一年兩次赴龍湖拜訪李贄,受到李贄的影響甚深。袁中道《中郎先生行狀》以為,宏道“既見龍湖,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於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於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蓋天蓋地,如象截流,雷開蟄戶,浸浸乎其未有涯也。”李贄亦推許宏道兄弟,以為“伯也穩實,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而於袁宏道期望更高,謂其“識力膽力,皆迥絕於世,真英靈漢子,可以擔荷也一事耳”。

    不論從禪思或文心哪方麵看,“公安三袁”都是李贄文化精神的嫡傳。袁宏道說:“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勍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其他精煉衲子,久參禪伯,敗於中郎之中者,往往而是。”那些俗世的禪伯衲子一概不在袁宏道的法眼之中。他高視古人,以為唯李贄與自己才能真正了悟禪宗思想的精髓。袁宏道的佛教信仰經曆了由禪宗趨向淨士信仰的發展過程。但他的性靈說仍然是以禪思想為背景的。一般認為,袁宏道在萬曆十八年以後,受到李贄的啟示,沉醉於禪思,特別重視大慧宗杲的看話禪思想;萬曆二十七年以後,鑒於“狂禪之濫”,攝禪歸禪,提倡禪淨合一。袁中道《解脫集序》談袁宏道的思想發展曆程說:

    公車之後,乃學神仙,……尋亦罷去。及我大兄休沐南歸,始啟以無生之學。自是以後,研精妙道,目無邪視,耳無亂聽,夢醒相禪,不離參求。每於稠人之中,如顛如狂,如愚如癡。五六年間,大有所契得,廣長舌縱橫無礙,偶然執筆,如水東注。既解官吳會,於塵境乍離,心情甚適,山川之奇已相發揮,朋友之緣亦既湊合,遊覽多暇,一以文字做佛事,山情水性,花容石貌,微言玄旨,嘻語謔詞,口能如心,筆又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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