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洪武帝對不合作的文人進行了殘酷的迫害,同時推行規範的科舉製度,使天下讀書人盡入“彀”中。文人的精力和骨氣在“代聖人立言”的八股文考試裏消磨殆盡。唯有幾位台閣重臣遞相主盟,掌握著文學的話語權,書寫著粉飾太平的雍容閑雅的台閣體。在明代前期的百餘年間,佛門同樣呈現出一派衰颯景象。至弘治、正德以來,隨著文學複古運動和心學思潮的興起,士人的精神澡雪煥發,洋溢出新的氣象。以王龍溪為代表的陽明後學,出入儒釋,講學東南,不但推動了陽明學的發展,同時也為佛禪思想的重振注入了一針強心劑。龍溪以後,最能代表晚明時代精神的,是所謂“二大教主”和“四大高僧”。

    一、紫柏真可和藕益智旭的文字禪

    四大高僧在晚明佛教複興運動裏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紫柏真可尤其卓著。黃宗羲說:“有明自楚石以後,佛法中衰,得紫柏、憨山而再振。”又說:

    萬曆以前,宗風衰息,雲門、溈仰、法眼都絕,曹洞之存,密室傳帕,臨濟若存若沒,什百為偶,甲乙相授,類多隳窳窘迫之徒,紫柏、憨山別樹法幢,過而唾之。

    和紫柏一起“別樹法幢”的憨山德清也在《紫柏老人集序》裏說:“今去楚石二百餘年,有達觀禪師出,當禪宗已墜之時,蹶起而力振之。”楚石梵琦圓寂於明洪武三年(1370)。從楚石到紫柏的二百餘年,佛門淡泊,收拾不住,無足可稱。至明萬曆以後,始有所謂“四大高僧”。作為晚明佛教的振興者,四大師的佛學思想共同趨向於三教同歸,禪淨合一。其中,蓮池袾宏和藕益智旭以弘揚淨土為主,紫柏與憨山則傾向於禪宗。紫柏真可又與著名文人、佛教徒李贄並稱為影響晚明思潮的“二大教主”,再樹法幢,聲名昭著。

    紫柏真可(1543-1603),字達觀,俗姓沈,江蘇吳江人。少而任俠,17歲從虎丘僧明覺出家,後至京師參遍融、笑岩諸大老,得其印可。誌在弘揚禪宗,鑒於晚明學風空疏,禪門寥落,故以借教通經為務。萬曆十七年(1589),與諸弟子刻大藏經於五台,後移刻於徑山寂照庵,是為《徑山藏》,也稱《嘉興藏》。紫柏與憨山為友,弘法利生,弘揚禪宗。萬曆二十三年,憨山獲譴,發配雷州;萬曆二十八年,礦稅令下,南康太守吳寶秀因不奉命被逮。紫柏俱從中調護,自以為“憨山不歸則我出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續則我慧命一大負,若釋此三負,當不複走王舍城矣”。其果敢任事如此。萬曆三十一年,“妖書”事發,牽連入獄,備受拷訊,圓寂於獄中。紫柏真可是晚明振興佛教的宗教領袖,他大力提倡文字禪,在文學思想方麵留下了可圈可點的見解。

    紫柏真可把佛的智慧分為三種,即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和實相般若。他說:

    夫般若有三種上,所謂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實相般若是也。

    又此三般若名三佛性:緣因佛性、了因佛性、正因佛性是也。

    所謂“三佛性”,是天台宗根據《涅槃經》等經典引申出的佛性學說。正因佛性指人人本具的真如佛性,了因佛性指對佛性的開悟與認識能力,緣因佛性指激發智慧、證悟真如的具體條件。嚴格地講,隻有正因佛性才是純粹的佛性智慧。但真可以為“此娑婆世界,非以文字三昧鼓舞佛法,法安可行”,一切佛性雖然本來具足,但在塵俗之中,真如佛性並非一勞永逸,唾手可得,仍需要借緣而起,才能證成本我。所以,他說:

    凡佛弟子,不通文字般若,即不得觀照般若,不通觀照般若,必不能會實相般若。……今天下學佛者,必須排去文字,一超直入如來地,誌則高矣,吾恐畫餅不能充餓也。

    紫柏真可弘揚文字禪最重要的言論是關於春花之喻。他說:

    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於花,全花是春;花在於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嚐非文字也;清涼、天台,疏經造論,未嚐非禪也。

    紫柏的春花之喻涉及語言文本的唯一性問題。禪非語言文字,但是內涵於語言文字之中。作為我們閱讀的文本,言說的世界是敞開的,它是我們獲得信息的通衢大道,不論德山、臨濟的非語言的言說,還是清涼、天台的文字般若,都是某種信息傳達的方式,使人獲得禪悅的領悟與溝通。所以紫柏說:“語言文字,即春之花,或者必欲棄花而覓春,非愚即狂也。”語言文字是信息符號的總和,用這種方式來思考禪的精神,那麽所有的禪全部寄寓於語言文字之中,全部語言文字的總和就是禪的精神。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但亙古至今,總是以文本的形式流傳下來。他感歎道:“此一枝花,自瞿曇拈後,數千餘年,擲在糞土堆頭,而寂音再一拈擬,即今流布,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其誰為破顏者。”釋伽拈花一笑,向來是不立文字的明證,但被紫柏真可用做暗喻,抽換掉其習以為常的意味,變為一種斯文渙滅的亙古慨歎!

    紫柏真可又有水波之喻,他說:

    即文字語言而傳心,如波即水也;即心而傳文字語言,如水即波也,……文字,波也,禪,水也。如必欲離文字而求禪,渴不飲波,必欲撥波而覓水,即至昏昧,寧至此乎。

    禪如大海,汪洋恣肆,不可蠡測;禪如小溪,清澈蕩漾,不可盈掬;禪如春風浩蕩,醍醐灌頂,惺惺寂寂,涯涘無端;禪又是壁立萬仞,箭鋒相拄,窮心路絕,言語道斷。但是對於覺悟者來說,大千世界,頭頭物物,無不是入禪之門。語言文字,作為禪在娑婆世界中的寄居地,如同大海之波,春天之花,乍露端倪,而不可尋繹。智者正是通過這些作為“端倪”的波與花,窺見整個大海的浩瀚,整個春天的姹紫嫣紅。如果對花與波視而不見,那春天和大海也就隨之隱匿不現了。所以紫柏說:“即文字而傳心,如波即水也,即心而傳語言文字,如水即波也。”雖然禪具有不可尋繹的特質,但語言文字,仍然是傳達禪機的必然之途。紫柏真可用形象的比喻闡釋了語言文字在禪思的呈現與交流方麵的意義。

    基於這樣的禪學思想,紫柏真可以為:“學禪者,不務精義,學文字者,不務了心。夫義不精,則心了而不光大;精義而不了心,則文字終不入神。”《周易》的係辭裏講“精義入神”,紫柏在其中加上“了心”二字,融入禪者的思想質素。他認為,文字書寫本質上是心靈的映現,對禪者的智慧了然於心,是文字“入神”的要領。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橫心所見、橫心所言”的創作論。他評價慧洪的《石門文字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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