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後,中國佛教進入相對衰落的時期,在義理方麵僅能守成,在社會影響的深度和廣度方麵,因宋明理學的興起和官學化而相對式微。但作為構成中國文化的主要思想體係之一,元明清佛教思想在民間和士大夫層麵,仍然葆有著持存的生命力,表現出綜合求變的思想特征。元代佛教承襲著宋代佛禪的餘漪,出現禪淨合一和藉教悟宗的思想趨向;僧詩創作也維持著較為興盛的狀況。從元代中葉到明初,不少佛門龍象在參禪論道之餘,延續著宋代文字禪的精神,書寫著精妙的禪詩偈語。這一時期從事文學的僧人多出自臨濟,比較重要的有石屋清珙、楚石梵琦和笑隱大、全室宗泐一派。

    一、清珙的山居詩和梵琦的淨土詩

    一般地講,僧詩與禪詩不同。所謂僧詩,指僧人製作的詩歌,並不嚴格要求其中涵有確定的佛教信仰,而禪詩不拘於作者的身份,指帶有禪意、禪機的詩歌。當然,以文字作佛事是衲子本色。僧人之詩,或借用比興,鏡花水月,暗寓禪機,或以賦為主,直陳宗教信仰,表達出世情懷。元代詩僧中,前者以石屋清珙為代表,後者的代表是楚石梵琦。

    石屋清珙,俗姓溫,蘇州人,首參高峰原妙,嗣法於及庵信禪師,及庵禪師以為“此子乃法海網中透網金鱗也”。皇慶元年(1312)結廬於霞霧山,號曰天湖,俯仰其間三十餘年,餐霞飲露、草衣木食,暇則作山居之吟,為明代僧人中的隱者。忽滑穀快天作《禪宗史》,激賞清珙的山居詩,以為“其詩偈帶寒山之遺風,其誌操仿大梅之古蹤,僧中之仙乎!”

    清珙的詩以山居詩為代表。他偶登霞霧山而好之,遂卜居其上。其《天湖卜居》詩寫道:“晴明無事登霞峰,伸眉極望開心胸。太湖萬頃白瀲灩,洞庭兩點青蒙茸。初疑仙子始綰角,碧紗帽子參差籠。又疑天女來獻花,玉盤捧出雙芙蓉。明知此境俱幻妄,對此悠然心未終。徘徊不忍便歸去,夕陽又轉山頭鬆。”霞霧山在浙江湖州,毗鄰太湖,但是不大可能看到洞庭。然詩人遐思逸飛,想落天外,他筆下的霞霧山宛若仙子,秀如芙蓉,令人神往。對此清景幻境,清珙不禁流連忘返,在此寫下了大量寫景寄禪的詩章。

    清珙的詩有《山居》、《山中吟》、《閑吟》和《溪岩雜詠》等,大都以其山居生活為題材,語言通俗,親切動人。閑澹清逸之中,往往能傳神寫意,得淵明之閑,有寒山之逸。忽滑穀快天以為,清珙的山居詩擅長寫景,“真有聲畫也”。清珙的山中生活和陶淵明頗為相似,他說:“林木長新葉,繞屋清陰多。深草沒塵跡,隔山聽樵歌。自耕複自種,側笠披青蓑。好雨及時來,活我親栽禾。遊目周宇宙,物物皆消磨。既善解空理,不樂還如何。”寫山中的日常情境和生活細節,親切自然,不著痕跡,而情趣與詩境神似陶潛,詩末曲終奏雅,寄以禪理,也與晉宋詩人寫景詩雜以玄言的筆法相類。清珙亦受到寒山子的影響,明初的來複見心論清珙,“居山三十餘載,入定觀心,妙達真體,故其言語不是造作,實自胸襟渾然流出者也。讀其《山居》諸偈,綽有寒山子之遺風。”清珙的《山居》詩也寫道:“禪餘高誦寒山偈,飯後濃煎穀雨茶。尚有閑情無著處,攜籃過嶺采藤花。”禪者蕭散淡泊的情懷,躍然可見,其意象新穎動人,瀟灑脫塵,令人有出世之想。

    清珙的詩結為《山居集》,其自序說:“餘山林多暇瞌睡之餘,偶成偈語,紙墨少,便不複記錄,雲衲禪人請書之,蓋欲知我山中趣向耳。於是隨意走筆,不覺盈帙,掩而歸之,慎勿以此為歌詠之助,當須參究其意,則有激焉。”凡僧人作詩,大抵自以為是參禪學道之餘事,清珙自供是“瞌睡之餘”,見其坦率真實的衲子形象。然則清珙的山中詩作,並非隻是無聊中消遣時光的小玩意兒,而是其參禪悟道的切實功夫。所以,他提醒讀者,不要把它當做“歌詠之助”,而應當“參究其意”,從而激發對禪學的向往與了悟。

    清珙的《山居》詩近200首,主旨是一個“閑”字,所謂“尺璧易求千丈石,黃金難買一生閑”。他在這組詩裏說:“柴門雖設未嚐關,閑看幽禽自往還。”“翠竹黃花閑意思,白雲流水淡生涯。”又如“競利奔名何足誇,清閑獨許野僧家。”“坐石看雲閑意思,朝陽補納靜工夫。”他的“閑”是脫去名利的精神升華,他的“淡”是洗盡塵埃的生命智慧,這是一種禪者獨具的灑然情懷。他自述懷抱是“長年心裏渾無事,每日庵中樂有餘”。“無事”是禪師偈語的口頭禪,指念念無住,心無掛礙。唯有“心裏無事”,才有閑情無限。清珙又說:“著意求真真轉遠,凝心斷妄妄猶多。道人一種平懷處,月在青天影在波。”刻意尋求,始有“求不得”之苦,凡人妄想顛倒,葛藤牽絆,遂無清淨之思,而智者以平常心是道,立處皆真,故能觸處生春。“閑”是一種禪者的智慧,如清珙所說:“心田不長無明草,覺苑長開智慧花。”

    與清珙同時的中峰明本也作山居詩。明本是高峰原妙的弟子,在元代禪師中最稱大師,他以《梅花》詩知名,而《山居》詩也頗具特色。如其中之一:“見山渾不厭居山,就樹誅茅縛半間。對竹忽驚禪影痩,倚鬆殊覺老心閑。束腰懶用三條篾,扣己誰參一字關。幸有埋塵磚子在,待磨成鏡照空顏。”同樣的“居山”,同樣的“心閑”,同樣寄托禪理,但明本之詩工穩警策,與清珙的山居詩風格迥異。明本不僅“山居”,還有《船居》、《水居》、《鄽居》,顧嗣立說:“中峰屢辭名山,屏跡自放,時住一船,或僦居城隅土屋,若入山,脫笠即結,束茅而棲,俱名曰幻住。”人生如寄,已為幻夢,何況竹石土木之屋,不過是聊寄一枝而已。明本之“居”與清珙之“居”都旨在寄寓禪機,但清珙所居在深山大澤之間,以閑居無事為佛事,明本所“居”則居無定所,寄托著人生如幻的禪思。

    當然,寄托禪思並非僧人以詩歌表達佛教信仰的唯一內容。中峰明本還做了大量的《懷淨土詩》,以為“禪外不曾談淨土,須知淨土外無禪。兩重公案都拈卻,熊耳峰開五葉蓮”,表達了其禪淨融合的思想趨向,但他的淨土詩以說理為主,缺乏形象與理趣。

    繼明本以後,作“淨土詩”而知名的是楚石梵琦。梵琦,姓朱氏,字楚石,象山人。嗣法於元叟行端。洪武初,召江南名僧,以梵琦為第一。洪武三年示寂。梵琦晚年號西齋老人,禪寂之外,專誌淨業,作《西齋淨業詩》數百首,朱彝尊以為“楚石僧中龍象,筆有慧刃,《淨土詩》累百,可以無譏。和寒山、拾得、豐幹韻,亦屬遊戲。讀其《北遊》一集,風土物候,畢寫無遺,誌在新奇,初無定則,假令唐代緇流見之,猶當瞠乎退舍,矧癩可、瘦權輩乎!”梵琦有《懷淨土詩》一組,共110首,大都清麗圓潤,不墜俗談。舉例如下:“山雲靄靄水泠泠,共說西方一卷經。石虎卻來岩下嘯,泥人先往樹間聽。風飄陽焰隨波散,雨浥空花逐蒂零。極樂此時堪駐足,彌陀何處不流形。”又如:“蓮宮隻在舍西頭,易往無人著意修。三聖共成悲願海,一身孤倚夕陽樓。秋階易落梧桐葉,夜壑難藏舴艋舟。幸有玉池鳧雁在,相呼相喚去來休。”佛教的淨土信仰有兩種,一種是兜率往生,一種是極樂往生。而以後者最為盛行。梵琦所謂“共說西方”,“蓮宮隻在舍西頭”,便是指往生於西方的極樂世界。他說西方,不流於通俗教說,而是以清新流麗的文學語言,寫自己對西方世界的向往和參悟體驗。他的詩語言精美,意象豐滿,前一首寫說經,則石虎相嘯,泥人來聽,陽焰聚散,空花凋零。一卷經書誦畢,大千世界,無不現諸實相,共證佛果。後一首寫自己的情懷,則見人生如落葉般飄零易逝,人世如小舟般渺然無著。禪師麵對夕陽,獨倚高樓,深悟淨土三昧,而慨歎解人難得。時有鳧雁相鳴,好似要呼喚詩人共證極樂,往生西方。梵琦有淨土詩多種,又如《懷淨土》表達自己對西方淨土的向往,如“嬰兒思乳母,遠客望家鄉”。全詩長達百韻,而不見衰颯之意。錢謙益以為,梵琦之詩“皆從念佛三昧心中流出,曆曆與經契合,使人讀之,恍然如遊珠網瓊林、金沙玉沼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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