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此老子,向春台擷眾芳,諦知春花之際,無地寄眼,故橫心所見,橫心所言,鬥千紅萬紫於三寸枯管之下,於此把住,水泄不通,即此放行,波瀾浩渺。

    這種橫心所言的創作態度與了心入神的文字本體論,即體即用,即水即波,是文學寫作的不二法門。這種創作論與晚明文學中的本色論、性靈說顯然有著思想上的共鳴,如唐順之的本色論主張“文字工拙在心源”,“但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袁宏道也以為文學創作應當“信心而出,信口而談”。他們對率性自然的寫作方式的提倡,共同演繹著晚明文學思想的自由創作的論述趨向。

    明代中後期文學思想從七子派“文必先秦兩漢,詩必漢魏盛唐”的窠臼裏解縛出來,在晚明漸漸形成崇尚宋學的風氣。天水一朝是禪宗爛熟的年代,蘇、黃諸大家無不傾心於禪悅。提倡文字禪的紫柏真可,對宋代的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濡染禪風的士大夫的文學作品尤為推崇,為晚明的崇宗風氣推波助瀾。他跋《蘇長公集》說:“定見如盤,其語言如珠,珠走盤中,盤盛其珠,而橫斜曲直,衝突自在,竟不可方所測。”跋《黃山穀集》說:“此集如水清珠,濁波萬頃,投之立澄,如摩尼珠,饑寒之世得之,主病即愈,蓋此老不特尊其所知,行其所知而已,且能掉臂格外作獅子吼者也。”他特別對蘇軾的文字禪極盡傾倒之意,集中談論蘇軾的跋序詩偈約十餘篇,以為“剩語殘言誰檢得,江山千古藉輝光。”當然,作為一個佛教徒,他認為,語言文字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其得魚忘筌的功能上,他為蘇軾《大悲閣記》所寫的的跋語道:“予聞東坡嚐稱:‘文章之妙,宛曲精盡,勝妙獨出,無如《楞嚴》。’茲以二記觀之,非但公得《楞嚴》死者之妙,苟不得《楞嚴》活者,烏能即文字而離文字,離文字而示手目者哉!”“意”為活者,“文字”為死者,文字的手眼訣竅,歸根到底取決於作者的心靈境界的高下,蘇軾能對“活者”了然於心,故能馭“死者”於筆下,喜怒調罵,皆成文章;反之,如果不能心有定見,成竹在胸,那麽,所謂手眼訣竅也不過是死的東西罷了。

    繼紫柏真可之後,大力提倡文字禪的是活動在明末清初的藕益智旭。藕益(1599-1654),俗姓鍾,江蘇吳縣人,在明末清初四大高僧裏最為晚出。他17歲閱蓮池袾宏的《自知錄敘》和《竹窗隨筆》,心悅淨土。24歲,三夢憨山大師。時憨山在曹溪,不得往從,從憨山之徒雪嶺剃度。著有《靈峰宗論》。藕益智旭的佛學主要發揮蓮池袾宏的淨土思想,被尊為淨土宗的第九祖。但他在文字禪方麵,顯然受到紫柏真可的影響。

    藕益智旭在《勸持大佛頂經》裏寫道:

    觀照、文字,皆實相也。實相、觀照,皆文字也。文字、實相,皆觀照也。當體實相,當體文字,當體觀照。……嗚呼,已悟實相者,容可不藉文字,未達實相者,寧容不勤觀照哉!已深觀照者,知無實相外之文字,未精觀照者,安知文字中之實相哉!然雖不知文字之實相,而實相未嚐不即文字也。

    據此,他提出“尊文字”的思想,以為“實相常,文字、觀照亦常。實相遍,文字、觀照亦遍。實相覺,文字、觀照亦覺。實相尊,文字、觀照亦尊。實相不可見,文字、觀照亦不可見。實相不可無,文字、觀照亦不可無。”他一反莊子所謂“聖人與其不可傳者往矣,所傳者糟粕耳”的看法,提出實相、觀照、文字,“互即互遍之旨”,認為三者異名而同用,同體同尊,圓滿遍照,因而尊實相,必須“尊文字”,文字就是實相般若的涉江登岸之筏。顯然,他以文字、觀照、實相為般若三昧的思想,受到紫柏真可文字禪思想的影響。

    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文最說”。他說:

    今之文學,吾惑焉,不求於自心,不合於聖學,惟趨時襲取科甲為誌。苟遂厥誌,則恣其人欲之私而莫知返。無怪乎世道人心大壞,而不可救也。雖然,非文之咎,文不知其最者之咎也。出世之文,迦文為最,治世之文,文宣為最。迦文舍身求得半偈,文宣遇難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此皆於文而知其最者也。

    所謂“文最說”,以文宣、釋伽之文為文學之極則,實質上是以文學為寄寓聖學思想的工具,準此則可以拯世道,救人心,違乎此道,則不免“世道人心大壞”。這顯然是“文以載道”的儒家文藝思想在釋子思想裏的投影,但作為佛教徒,藕益以為“文之最者,始於大聖大賢,極於諸佛菩薩”。“文最說”認為,道的境界決定著文的好壞。他以孔子之道為始,而以佛學為拯世救人的終極理想。藕益智旭一方麵希望融合儒釋的文化精神於一體,同時也堅守以佛學為最高宗旨的衲子本色。藕益以為,這種“聖學”在文字上的投映,必須通過“自心”才能清晰地折射出來。明清科舉文行,士人以功名富貴為文行出處,士風敗壞,其誤在於“義襲而取”。真正的文學寫作應當滿心而發,才能體現出崇高的精神境界。

    藕益智旭討論陶淵明的詩時,提出文學寫作的“心影說”。他認為:

    古今奇絕詩文,無非各從良知變現。而昧者以為定屬古今,不知皆吾自心影也。故為詩文所用,不能善用詩文。此集真善用陶者乎。雖曰陶詩,實邵影耳。

    這裏隱匿著對七子派複古文學思想的批判。前後七子的文學史觀的核心是“與時高下”,以高古為美學追求,即所謂“定屬古今”。這在當時就受到唐宋派的反擊,唐順之以為“人心之常理,古今凡聖,不減不增”。茅坤《八大家文鈔總序》說:“世之操觚者,往往謂文章與時相高下,而唐以後且薄不足為,噫!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時非所論也。”從總體上看,唐宋派是在陽明學影響下興起的文學思潮,從王陽明的良知說衍生出唐順之“文字工拙在心源”的文學思想。這裏,藕益明確指出,詩文是“從良知變現”,把陽明學的觀念直接運用到文學創作論上來。他指出,詩文實質上是心靈的“影子”,體現著作者的性情涵養和心靈境界。所以,邵氏之集陶詩,雖然是以陶詩為材料,但經過作者的點化以後,表現出的總是他自己的心靈印象。

    藕益智旭和明末清初詩壇盟主錢謙益為莫逆之交,錢謙益論文力攻七子為“粗材笨伯”,以為“本朝之詩,溯而上之,格律差殊,風調各別。標舉興會,抒寫性情,其源流則一也。獻吉以複古自命,曰古詩必漢魏,必三謝,今體必初盛唐,必杜,舍是無詩焉,牽率模擬剽賊於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桐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這與藕益智旭對文學的看法相得益彰。藕益一方麵批評七子派“定屬古今”的批評方法,一方麵提出“從自己胸中流出”的“性情說”,他說: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