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宋詩僧概況

    中唐以後,詩僧創作漸為繁榮,其名字常見諸於詩文記載中。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載“江左詩僧”情況曰:“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如幺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獨吳興晝公,能備眾體。晝公後,澈公承之。”詩僧剃發易服,棲隱山林,食菜蔬飲清泉,視萬物為虛空,以人生為苦藪,把人生解脫作為旨歸,其生活、思想異於世俗之人。他們以心靈為主體,以超越的眼光去觀照萬事萬物,所得詩情自是與眾不同。對僧詩的特有風格,唐人多評價為清。這種清是僧人獨特的修持方式和思維方式在詩中的顯現,劉禹錫《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中曾曰:“自近古而降,釋子以詩聞於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由惠而遣辭,故粹然以麗。”劉氏在此敏銳地指出僧詩以清為主的特點,並道出了淵源在於佛教三慧之學的定學。“定”意譯為思維修,是一種精神高度集中,不為外物所擾,專注於一境的精神狀態。詩僧多有禪定經曆,於定中得境,故而悠然以清。唐代僧詩中多有許多對清境的描寫,如靈一詩中極愛用清字:

    《溪行即事》:“近夜山更碧,入林溪轉清。”“野岸煙初合,平湖月未生。”

    《宜豐新泉》:“每到清宵月,泠泠夢裏聞。”

    《送範律師往果州》:“亂峰寒影暮,深澗野流清。”

    《春日山齋》:“晴光拆紅萼,流水長青苔。”

    《贈別皇甫曾》:“紫苔封井石,綠竹掩紫關。”

    《酬陳明府舟中見贈》:“稻花千頃外,蓮葉兩河間。”

    孫昌武先生認為靈一“在他不多的存詩之中,多有這樣神清氣爽的佳句,從中透露出他那種抖落塵俗的情思”。靈一的一些詩中確實能做到清新流暢,於清境中藏有生機,但這樣的清暢之作在唐代僧詩中實為少見。他的清妙境界乃是從“中宵自入定”的氣定神閑中得來,整詩雖能得體物之妙,但仍擺脫不了清中之苦、定中之寂。所以《唐才子傳》在讚靈一詩“清暢”之後,同時又指出其詩“刻意聲調,苦心不倦”。至如“濾泉侵月起,掃徑避蟲行”。仍可見清苦之致。

    備受推崇的詩僧皎然,同樣愛用清字,《峴山送崔子向之宣州謁裴使君》曰:“楚思入詩清,晨登峴山情。”《送廣通上人遊江西》曰:“香爐七嶺秀,秋色九江清。”《送李秀才赴婺州招》曰:“猿清獨宿處,木落遠行時。”不獨喜用清字,還用清稱許別人,《答蘇州韋應物郎中》評價韋應物說:“蕩漾學海資,鬱為詩人英。格將寒鬆高,氣與秋江清。”所涉青鬆寒山、清秋落葉、清猿獨宿之景,無一不是充滿著淒苦寂寞之態。

    詩僧貫休在詩中也明白無誤地說:“發豈無端白,詩須出世清。”他評李白詩曰:“日角浮紫氣,凜然塵外清。”評孟郊詩曰:“東野子何之,詩人始見詩。清刳霜雪髓,吟動鬼神司。”貫休雖慕太白的清逸超拔,但才力所限,他力圖清逸的詩多被人評為粗豪,其清仍不過是寂寞生活在詩中的反映而已。

    齊己詩說:

    禪玄無可並,詩妙有何評。五七言中苦,百千年後清。

    詩家為政別,清苦日聞新。

    冰壓霜壇律格清,三千傳授盡門生。禪心盡入空無跡,詩句閑搜寂有聲。

    齊己不獨於詩中直接用“清”字,也喜歡描寫清境,如:“良夜如清晝,幽人在小庭”。“風濤出洞庭,帆影入澄清。何處驚鴻起,孤舟趁月行。”如同其喜用“清苦”一樣,造景皆清幽寂寞。而《荊州新秋病起雜題一十五首·病起見庭竹》中則更多地入於苦僻,詩曰:“病起見庭竹,君應悲我情。何妨甚消瘦,卻稱苦修行。每謝侵床影,時回傍枕聲。秋來見平複,吟繞骨毛輕。”處於此種蕭條境況中的是一位清瘦苦吟的獨行僧。鄭穀贈齊己詩雲:“格清無俗字,思苦有蒼髭。諷味都忘倦,拋琴複舍棋。”所賞乃是詩的清格。稍後的五代孫光憲在《白蓮集序》評齊己:“師趣尚孤潔,詞韻清潤。”孤潔、清潤仍然是清字的翻版。

    從以上對僧詩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清苦、清寂是僧詩的顯著特色,在這有兩層意思,一是指語言上的刻意精工、苦加錘煉。二是指詩歌境界狹小清寒、冷僻苦澀。唐代文人對唐僧詩的清苦特色有著清楚地認識,劉禹錫的《澈上人文集序》中已逗消息,序曰:“幺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除對皎然、靈澈較許可外,對其他詩僧並不讚賞,但亦無明顯批評之語,多是抱著“同情”的欣賞態度。而入宋以後文人對唐代僧詩的清苦風格則大加鞭撻。宋代文人對以貫休、皎然、齊己為中心的中晚唐詩僧的藝術成就,曆來評價不高,宋人葉適對唐代詩僧多有微詞,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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