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蕙芳要春航撫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轉睛的看著蕙芳,蕙芳笑道:“難道你還認不仔細,隻管發呆作什麽?”春航笑道:“我看卿旁研側媚,變態百出,如花光露氣,晚日迎風,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細。”蕙芳啐了一口,立起來把春航的鈕子解開,替他脫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來,你那裏慣,不要勞動了。”蕙芳即將衣包解開,取出一件小毛衣裳與他穿了,恰還合身。又叫他換了新靴新帽。

    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鏡子,倚著春航一照,映出兩個玉人。春航看鏡中的蕙芳,正如蓮花解語,秋水無塵,便略略點一點頭,回轉臉來,卻好碰著蕙芳的臉,蕙芳把臉一側,起了半邊紅暈。

    春航便覺心上一蕩,禁不得一陣異香,直透入鼻孔與心孔裏來。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轉念道:他是我患難中知已,豈可稍涉邪念,便斂了斂神。蕙芳一笑走開了。春航換了新衣,依然豐姿奕奕,神彩飛揚,與從前一樣。

    蕙芳坐了,在書案上翻了一翻書,翻著一本詩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數十頁,麵上題著《燕台旅稿》。蕙芳隨手一揭,見是一首七言古詩,題是《惱公》詩,便低低的念起來道:簾鉤戛玉聲玲瓏,櫻桃花映銀絲櫳。

    綠雲欹側燕釵墮,年年錦字春機紅。

    蕙芳道:“好詩!這派詩是學溫、李的三十六體,纖之極。”春航道:“偶一為之,亦隻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遠山寸碧雙眉翠,鮫綃半染胭脂淚。

    玳瑁梁間燕子飛,鴛鴦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韻亦轉得脆,狸奴句勝似燕子。再搭上鴛鴦瓦,更新。”再念道:

    飄煙抱月一尺腰,

    星眸欲妒春雲嬌。

    蕙芳叫一聲“好”又道:“‘近行前來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靈,臨去秋波’,猶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玉螭細細盤條脫,金雀雙雙飛步搖。

    多情郎似桐花風,日近雲鬟身不動。

    軟愛香羅霧觳輕,嬌嫌錦帳銀鉤重。

    蕙芳道:“好濃豔工穩。我見猶憐,你是為誰而作?既‘日近雲鬟身不動’了,又何必天天上戲園呢?”春航便走過來,輕輕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難道算不得戲園中人?從前思近芳澤而不能,如今倒也如願而償了。”蕙芳道:“是誰?是我們班裏的麽?”春航點頭說“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誰?上二句纖腰抱月,星眸妒雲,非袁瑤卿不足當此二語。下兩句軟愛羅輕,嬌嫌帳重,非金瘦香卻也不稱。是他二人麽?”春航搖搖頭。蕙芳道:“然則是誰呢?”春航道:“還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著他。”蕙芳道:“我真猜不著,你老實說了罷。”春航笑道:“我老實說,是個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就算那人罷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畫欄珠箔懸蜻蜒,碧桃一樹開娉婷。

    朝朝花下許郎看,隻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繡口錦心。懸蜻蜒三字說什麽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義山詩‘曉簾串斷蜻蜒翼,羅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這首我見過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樣轉接呢。”又念道:郎采桃花比儂麵,桃花易見依難見。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學文三變。

    蕙芳道:“須得如此一開,底下便生出一番話來。文三變,可是說你變了心麽?”春航道:“是用《藝文序》上:‘唐文章無慮三變’的一句。”蕙芳看著春航道:“這麽想來,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變了。”春航笑道:“論詩那可以如此認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羅幃寂寞真珠房,麝臍龍髓憐餘香。

    錦鱗三十六難寄,碧簫吹斷雲天長。

    蕙芳點頭歎道:“人生世上,離合悲歡,是一定有的。”

    又念下去道:

    綠繡笙囊掛東壁,無花無言春寂寂。

    怨女思彈桑婦箏,宮人愁倚楊紀笛。

    蕙芳道:“好巧對。這桑婦箏、楊妃笛實在借對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羅敷陌上桑》了。這楊紀笛,我記得張祜詩‘小窗靜院無人見,閑把寧王玉笛吹’;又曾看過《貴妃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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