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仲清激怒春航之後,即將王恂所備之百金送至高品處,為春航薪水之費。春航悶坐了兩日,米煤催逼,告貸無門。經高品款留,隻得暫時寄食。

    一日,用了飯,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戲園來,一心想著蘇蕙芳,又沒有錢聽戲,隻好站在戲園門口,候著那蕙芳出進。將到開戲時候,果然見蕙芳坐了車,到門口下來,偏偏有一群人進來看戲,一擠把春航擠在背後,卻彼此不能照麵。春航心裏甚恨,急把身子擠出來,蕙芳已進去了,隻得呆呆的不動,候他出來。卻又看見了許多上等相公,與蕙芳不分高下。

    春航想道:“不料聯錦班內,有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虛傳。”足足候了三個多時辰,始見蕙芳低著頭出來,前麵兩個美少年,服飾輝煌,兩個跟班,夾著墊子,抱著衣包,同蕙芳上車去了。春航知蕙芳沒看見他,鬱鬱的走回來。

    過了一宵,明日又到戲園門口候了一天,卻沒有會見,此日便為虛度,嗟歎不已。蓋春航執迷已久,一時難悟,天天去尋聯錦班,候著蕙芳。一連十餘日,蕙芳卻也看見前次跌在泥裏的人,每逢上車下車之時,總站在戲園門口,如醉如癡,目不轉睛的看他,心裏十分詫異。因細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風雅宜人,麵目雖帶幾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韻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為他而來,也未免有情,屢以秋波相贈。春航便喜得眉飛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車,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處門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運到了,也是各人的緣分:正跟著蕙芳的車,蕙芳留神看見,便起了幾分憐念的心腸。一進了門,便叫跟班的請他進來。跟班的出去。

    瞧了春航兩眼道:“老爺是尋我們相公的?我們相公叫請老爺裏麵吃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進去。跟班的又請了一遍,春航終是羞羞澀澀的不好意思。忽見裏麵又有人出來說,請那一位跟著車走的老爺進去。春航隻得整一整衣裳,隨了跟班的進了大門,便是一個院落,兩邊紮著兩重細巧籬笆。此時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齊放,滿院的嫣紅姹紫,?豔芬芳。上麵小小三間客廳,也有鍾鼎琴書,十分精雅。不多一刻,蘇蕙芳出來,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來請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卻是柔荑一握,春筍纖纖。二人並立了,差不多高。原來蕙芳也十七歲了,蕙芳對著春航笑道:“天天見麵,尚未知貴籍大名。前日辱在泥塗,深感盛情原宥。至屢蒙青眼,實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詫異道:“吐屬之雅,善於詞令。”便道:“自睹勞容,便縈寤寐;鄙懷欽慕,隻可盟心。乃不加訶譴,反蒙見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幟沒齒不忘。”遂將籍貫、姓氏一一說明,又道些思幕的話。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對無言了一會。

    蕙芳即讓春航進內,走出了客廳,從西邊籬笆內進去,一個小院子。是一並五間:東邊隔一間是客房,預備著不速之客的臥處。中間空著兩間作小書廳,西邊兩間套房,是蕙芳的臥榻。春航先在中間炕上坐下,見上麵掛著八幅仇十洲工筆《群仙高會圖》,兩邊盡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鋪著三藍絨毯子,卻是一塵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進西邊套房,中間隔著一重紅木冰梅花樣的落地罩,外間擺著兩個小書架。一個多寶櫥,上麵一張小木炕,米色小泥繡花的鋪墊,炕幾上供著一個粉定窯長方磁盆,開著五六箭素心蘭。正麵掛著六幅金箋的小楷,卻是一人一幅,寫得停勻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靜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詞客,一幅是劍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幾首和韻七律詩。再看上款,是媚香囑和《長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韻,春航心裏更加起敬。想道:

    “原來他會作詩。”便問道:“這是和你的原韻,想必詩學是極淵深的。”蕙芳笑道:“草草塗鴉,不過湊幾句白話罷了,會作什麽詩?”春航道:“原唱呢,為何不寫出來?”蕙芳道:“去年袁寶珠替我寫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遺失了。”春航再將蕙芳細細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舉止清高,吐屬嫻雅,絕不類優伶中人。你是幾時到京來學戲的?”蕙芳臉上便有愧色,歎了一口氣道:“問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親也曾作過官。”春航立起來道:“失敬了,我原說不像小家出身。但你為何要學這個行業呢?”蕙芳便眼圈紅起來,道:

    “請坐了,好說。”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時隨宦雲南,八歲上母親死了,到十二歲父親被上司參劾,一氣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來兩袖清風,毫無私蓄,就有些須囊橐,都被幾個親戚長隨,豆分瓜剖的去了,單剩了一個老家人與我。在雲南住了一年多。可憐舉目無親,那些勢利場中,誰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擔過活。實在支持不下去了,隻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盡了幹辛萬苦,走了一年零兩月,才到蘇州。隻落得蔓草荒煙,桑田滄海,親鄰冷眼,袖手旁觀,一枝之借,一飯之餐,竟不可得。在廟裏住了幾天,訪得一個親戚在直隸作幕,又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糧船進來。先上了保定,到那親戚的住處一詢,誰知他鬧了一件事,已經發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處,你說這命運低不低?”春航道:“山窮水盡疑無路,以後便怎樣呢?”蕙芳道:“我們在保定作什麽?便想到京來尋一條生路,可可走到前門外,即遇見一個好人,是同鄉又是我的蒙師顧先生。他是個秀才,見了我們這般狼狽的光景,他便拉了我們到他寓處,前前後後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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