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一個閑空雅座內,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個高大身材,一個青黑的臉,穿著銀針海龍裘,氣概軒昂,威風凜烈,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跟著三四個家人,都也穿得體麵。自備了大錫茶壺、蓋碗、水煙袋等物,擺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隻見一群小旦蜂擁而至,把這一個大官座也擠得滿滿的了。見那人的神氣好不飛揚跋扈,顧盼自豪,叫家人買這樣,買那樣,茶果點心擺了無數,不好的摔得一地,還把那家人大罵。聘才聽得怪聲怪氣的,也不曉得他是那一處人。

    正在看他們時,覺得自己身旁,又來了兩個人。回頭一看:

    一個是胖子,一個生得黑瘦,有了微須,身上也穿得華麗,都是三十來歲年紀,也有兩個小旦跟著說閑話。小廝鋪上坐褥,一齊擠著坐下。聘才聽他們說話,又看看那兩個相公,也覺得平常,不算什麽上好的。忽見那個熱鬧官座裏,有一個相公,望著這邊,少頃走了過來,對胖子與那一位都請了安。這張桌子連聘才已經是五個人,況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來時已擠不進去。因見聘才同桌,隻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彎了彎腰。聘才是個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個坐兒。這相公便坐下了,即問了聘才的姓,聘才連忙答應,也要問他名氏,忽見那胖子扭轉手來,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

    那相公道:“你做什麽使這樣勁兒?”便側轉身向胖子坐了,一隻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兩個相公,便跳將下去,摔著袖子走了。隻聽得那胖子說道:“蓉官,怎麽兩三月不見你的影兒?你也總不進城來瞧我,好個紅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來。是什麽緣故呢?”那蓉宮臉上一紅,即一手拉著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爺今日有氣。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來的,實在騰不出這個空兒。天也遲了,一進城就出不得城。在你書房裏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聽不得青姨奶奶罵小子,打丫頭,摔這樣,砸那樣,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來,教你兩邊張羅不開。明兒早上,好曬我在書房裏,你躲著不出來了。”蓉官沒有說完,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著眼睛,沒了縫,把蓉官嘴上一擰,罵道:“好個貧嘴的小麽兒。這是偶然的事情,那裏是常打架嗎。”聘才聽得這話,說得尖酸有趣。一麵細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愛,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瓜子臉兒,秀眉橫黛,美目流波,兩腮露著酒凹,耳上穿著一隻小金環,衣裳華美,香氣襲人。這蓉官瞅著那胖子說道:

    “三老爺你好冤,人說你常在全福班聽戲,花了三千吊錢,替小福出師。

    你瞧瞧小福在對麵樓上,他竟不過來呢。”那胖子道:“那裏來這些話,小福我才見過一兩麵,誰說替他出師。你盡造謠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謠言,有人說的。”蓉官又對那人道:“大老爺是不愛聽昆腔的,愛聽高腔雜耍兒。”那人道:“不是我不愛聽,我實在不懂,不曉得唱些什麽。高腔倒有滋味兒,不然倒是梆子腔,還聽得清楚。”聘才一麵聽著,一麵看戲。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腳在板凳上踏了兩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著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來走動,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幌,碰著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側,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潑濕了一大塊。那胖子同蓉官,著實過意不去,陪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

    “這有什麽要緊,幹一幹就好了。”說著自己將手巾拭了。又聽了一回戲,隻見一個老頭子彎著腰,頸脖上長著灰包似的一個大氣瘤,手內托著一個小黃漆木盤,盤內盛著那許多玉器,還有些各樣顏色的東西,口裏輕輕的道:“買點玉器兒,瞧瞧玉器兒。”從人叢裏走近聘才身邊,一手捏著一個黃色鼻煙壺,對著聘才道:“買鼻煙壺兒。”聘才見這壺額色甚好,接過來看了一看,問要多少錢。那賣玉器的道:“這琥珀壺兒是舊的,老爺要使,拿去就結了。人家要,是十二兩銀,一厘不能少的。你能算十兩銀就是了。”聘才隻道這壺兒不過數百文,今聽他討價,連忙送還。那賣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爺既問價,必得還個價兒,你能瞧這壺兒又舊,膛兒又大,拿在手裏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使。你能總得還個價兒。”聘才沒法,隻得隨口說道:“給你二兩銀子。”賣玉器的便把壺接了過去,說太少,買假的還不能。停一會又說:“罷了,今日第一回開張,老爺成心買,算六兩銀。”聘才搖著頭說:“不要。”那賣玉器的歎口氣道:“如今買賣也難做,南邊老爺們也精明,你瞧這個琥珀壺兒賣二兩銀。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顧我就有了。”說著又把壺兒送過來。聘才身邊沒有帶銀子,因他討價是十兩,故意隻還二兩,是打算他必不肯賣的,誰知還價便賣,一時又縮不轉來,隻得呆呆的看戲,不理他,然臉已紅了。那賣玉器的本是個老奸臣猾,知是南邊人初進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刁來道:“我賣了四十多年的玉器,走了幾十個戲園子,從沒有見還了價,重說不要的。老爺那裏不多使二兩銀,別這麽著。”靠緊了聘才,把壺兒捏著。聘才沒奈何,隻得直說道:“今日實在沒有帶銀子,明日帶了銀子來取你的罷。”那賣玉器的那裏肯信道:“老爺沒有銀子,就使票子。”聘才道:“連票子也沒有。”賣玉器的道:“我跟老爺府上去領。”聘才道:“我住得遠。”賣玉器的隻當不聽見,仍捏著壺兒緊靠著聘才。那時台上換了二簧戲,一個小旦才出場,尚未開口,就有一個人喊起好來,於是樓上樓下,幾十個人同聲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嚇了一跳,身子一動,碰了那賣玉器的手,隻聽得撲托一響,把個鬆香煙壺,砸了好幾塊。聘才吃了一驚,發怔起來,那賣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將碎壺兒撿起,擱在聘才身邊道:“這位爺鬧脾氣,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兩銀,碎的算六吊大錢,十二吊京錢。”聘才便生起氣來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方才說二兩,怎麽如今又要六兩,你不是訛我麽?”旁邊那些聽戲的,都替聘才不平。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