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世前我曾問過她:“媽媽,我知道你原諒了爸爸,但你原諒那個女人嗎?”媽媽的回答仍是“不,永遠不原諒,開除出人籍,踢出地球。”媽媽年輕時的照片那麽漂亮,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她很有尊嚴,拒絕了一些高官的追求而選擇了沒有名利地位的爸爸。她付出的太多,受到的傷害也最重。

    ?媽媽去世之後兩年,爸爸也病危。他對我說:“梅兒,別怪我,爸爸對不起你”我說:“都過去了爸爸,是女兒不懂事,有些東西是很難說清楚的。文明和理性,永遠不能與人性和本能絕對地混為一談”。爸爸又囑托我有機會去看看她,她也很苦,七十多歲了。我答應著,但至今沒有去過,又好像有點對不起爸爸。

    ?我仍收藏著媽媽的那些日記,把它包裹得嚴嚴實實,不敢打開,不忍心讀它。它像一個隨時可以爆炸的炸藥包。所有的愛情都像是炸藥包,一旦爆炸,不是你傷害別人,就是炸毀自己。我想我的愛情已永遠凝固在十六歲那一年了,不然我怎麽會在墨爾本過生日的那天,在日記寫下:歲月的年輪年複一年,心靈的處女地依然呼喚開墾……

    祈禱?

    ——“文革”四十年紀實(三)

    ?廣播裏每天都播放“最高指示”,吼叫著“要文鬥不要武鬥”。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愁,我白天看見爸爸胸前掛著一個牌子遊街,很生氣,晚上見爸爸板著臉,把那個“反革命”牌子扔到床底下,又覺得好奇,便偷偷地去撿起,掛在胸口,對著鏡子照。牌子有一張報紙那麽大,很重。結果被奶奶發現了,一把奪下,對我又是罵,又是打,在我的小腿肚上狠狠掐了一把,留下兩個血色指印。我哭了,不知道奶奶為什麽那樣狠狠打我。奶奶當時是“地主婆”,也戴過牌子。那兩個血指印很長時間都青紫烏黑。媽媽從勞改農場回來,我拉起褲管給媽媽看,媽媽又是給我揉,又是哄我,叫我聽話。媽媽是右派,每次來奶奶家都低眉順眼的,不敢多停留。我的遠房小姑姑嫁了當官的,奶奶怕媽媽的右派壞名聲影響到姑姑家。所以她對姑姑的孩子特別偏愛,而對我卻那麽凶巴巴的,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間的不平等。

    ?槍聲不斷。一天夜裏,我被媽媽叫醒,說現在很危險,武鬥開始了。媽媽帶著我們姐妹兄弟逃難,從北城走到南城,不敢停留。大約走了二十多裏路,腳走的生疼。一路上看見許多被打死的人,東倒西歪堆在地上,血一直流出很遠。我感覺不到害怕,隻感到好奇,為什麽有那麽多死人堆在一起?那是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也是我至今看到最多的一次死人和血,成了難忘的記憶。

    ?住在一所破舊的學校裏,也不安全。第二天就出事了,一顆炮彈打穿了我們住房的牆。落在對麵的一棟房子上,一個老婆婆的頭被炸開花,帶血的腦漿濺在破牆上,也沒人管。後來有一次從那裏經過,仍看見有幹涸了的腦漿粘在牆上,就和幾個小朋友好奇的揭下來,拿著玩了起來。有個男孩子可能還想嚐嚐味道,把它當餅幹吃,準備放在牙齒上咬,我見了趕緊一巴掌打掉。直到現在,遇到吃火鍋,別人問要不要燙腦花吃?我一聽就發愣,趕快搖頭擺手。看見別人吃,我就反芻倒胃,飯也不想吃了。

    ?沒有人管我們,大人都去革命、武鬥去了。我在破學校的閣樓揀到一本繁體字、豎排本《上古曆史演義》,居然連猜帶蒙地把它讀完。我連小學都沒進過,自己都搞不懂是怎樣讀天書般讀下去的。這是我第一本啟蒙書,書上的那些拚圖至今記憶猶深。由於武鬥,爸爸他們也不上班了。偶爾爸爸教我下象棋、軍棋,用紅蘿卜、白蘿卜切成小塊當圍棋。我學會了走圍棋,這是童年唯一享受的快樂。

    祈禱

    ——“文革”四十年紀實(四)

    ?我一進學校就直接上三年級,那時一九七二年武鬥結束。中國人造衛星上天,我知道好多科學知識,因為爸爸是反動學術權威,又不思悔改,床底下藏著科技書。有一大堆《科學實驗》雜誌,有《天體的來龍去脈》,藍色封麵飄著白雲,紅色衛星繞著中國地圖轉動。我經常鑽到床底下,拿著一個手電筒,讀那些書。我第一次知道了宇宙有“黑洞”,知道地球和我一樣,都處於青年時期。科學家的夢想在我十二歲的天空上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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