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他是在害怕。

    而他一直在尋找,卻沒有什麽能填滿那恐懼,於是那空洞越來越大,大得連他自己都被卷進去。

    護士走過來牽起陸喬飛的手,那一刻他又重新低下頭去,像是認命一樣任由護士拉起他的手。卻是那時候,我衝了上去甩開了那護士的手說:“不許你們帶他走。”

    父親喝止我說:“由美,不要任性。”

    我固執地把陸喬飛藏到了身後,望著父親說:“是你說的他和我們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應該住在一起,你不能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瞪著那些穿白衣的人說:“壞人。”

    然後我就那樣拉著陸喬飛,噔噔噔地跑上了樓。陸喬飛還在樓梯口跌了一跤,我拉起他躲進房間裏,飛快落了鎖。父親在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而我隻是用力地抵著門,轉過身發覺陸喬飛在看著我。

    這是他進門這麽久以來第一次這樣望著我。

    他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漆黑的眼瞳裏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芒,但即使是這樣,也掩蓋不掉他眼底的恐懼和絕望。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不要怕,我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

    那一刻雖然微不可察,但我看到他向我點了點頭。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叫……司徒由美?”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陸喬飛的聲音,清脆的童音,口齒清晰,他的中文講得比我好太多。

    我模仿著他的口氣說:“對,我叫司徒由美。”

    從那一天起,我每時每刻都牽著陸喬飛的手,他也總是緊緊地抓著我,好像我一鬆手,這個世界都會離他遠去。有時候我要用雙手做事,他就會害怕起來,我便把馬尾辮塞給他說:“抓著這個吧。”

    陸喬飛抓著我的馬尾辮,第一次對我笑了起來。

    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又來了幾次,但每一次我都會把陸喬飛藏起來,雖然我也知道父親真的要找也並不是找不到,但父親終究還是放棄了。

    但他仍然每天吃飯的時候給陸喬飛夾很多的菜,而陸喬飛仍然隻是望著那些菜,都不動筷子。然後過了很久,他才用筷子夾起一塊肉,放到了我的盤子裏。

    那一刻父親的震驚,簡直好像紐約股市崩盤了。

    而陸喬飛隻是看著我,一直要等我張嘴把那塊肉吃下,才放心地低頭吃自己碗裏的飯。

    陸喬飛開始好好吃東西,半夜的時候,他會抱著枕頭跑到我的房間裏來,然後悄悄地挨著我的床邊躺下。我扭頭看他,他就安安靜靜地在我床邊抱著枕頭躺下,睡得很安心。

    父親無可奈何,在我的床邊給陸喬飛打了個地鋪。

    他開始學會躲閃,那些高年級的孩子再動手的時候,他就會跑開,雖然並不有用,但他還是能避開不少的拳腳。但我還是不放心,所以一到下課我就會跑去他的教室門口。

    爸爸因為擔心陸喬飛,把他放在和我同一個年級。

    而我每次跑過去他的教室,還是能看到那些大孩子在欺負陸喬飛。他們或是翻陸喬飛的書包,或者是拿他書包裏的東西往他身上亂扔。我惱火起來,掄起書包朝大個子托尼砸過去,拉起陸喬飛就跑。

    我對陸喬飛說:“你不能總是任由他們打你,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專門給他們欺負的。”陸喬飛那時候疼得吸著冷氣,我氣不過打了他一下說,“要欺負也隻有我能欺負你,懂嗎?”

    陸喬飛怔怔地看著我,然後點了點頭。

    然後第二天下課我去找陸喬飛的時候,他又是滿臉掛彩地站在教室門口。當我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卻突然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生氣地丟下書包說:“你笑什麽,被人打成這樣你還有臉笑?”

    然後陸喬飛就不笑了,低了低頭,跟著憤怒的我一路沉默地回到家。

    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那一天陸喬飛把那個總是欺負他的大個子托尼打趴下了。那時候所有的孩子都隻是看著,居然沒有人敢靠近陸喬飛。

    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陸喬飛了。

    我很高興,但那天晚上的父親卻不高興,他一整晚都沒有說話,一直坐在書房裏抽煙,抽得屋子裏都能騰雲駕霧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從那之後,陸喬飛雖然明明已經在功課上突飛猛進,卻還是和我停留在同一個年級,直到六年級的時候他終於被學校逼著跳了級。

    但他下了課仍然會在教室門口等我,而我下了課也總是會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找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會給我夾菜,睡覺的時候,他還是經常會溜到我房間的床邊悄悄躺下。

    那時候的我一直以為陸喬飛會一直這樣下去。

    他從一個沉默、憂傷,甚至有些懦弱的孩子變成一個沉默、憂傷卻不再懦弱的少年,也許最後他會變成一個沉默、憂傷而百無一用的大叔。

    但是沒關係,怎麽樣都好,那都是我的陸喬飛。

    但我終究還是想錯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後,我正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斥,那時候的我們在做一個小組作業,一組五個人,除了我跟陸喬飛還有一個馬來西亞姑娘、一個墨西哥男生和一個日本女孩。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就看到大個子托尼站在那裏。

    我因為看不慣大個子托尼總是欺負低年級的同學,所以素來跟他不和,但也從沒有發生過什麽直接的矛盾衝突,我不懂他這個時候怎麽會在辦公室。

    直到老師朝我甩出一遝作業報告,質問我說:“為什麽要抄襲別人的作業?”

    彼時我怔了一下,不禁抬頭看向大個子托尼。

    他一臉大仇已報的表情,我便知道,我是百口莫辯了。

    我被老師訓了個狗血淋頭,甚至不惜以我的種族和國籍來羞辱我,然後我感覺到身後一股強大的憤怒正在慢慢地靠近。我伸出手,拽住了一步步逼近老師的陸喬飛。

    他那時候的眼神,像是要殺人一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可怕的陸喬飛。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慢慢地朝他搖了搖頭。

    陸喬飛低頭看向我,那時候陸喬飛已經比我高,要略低下頭才能看到我,而我則從他低垂的眼睫裏看到了銳利的光芒,然後那光一點點暗下去。

    他轉身拿起地上的書包,用力地摔上了辦公室的門。

    老師氣得眼鏡都掉了,大聲道:“這是什麽態度?”

    我知道陸喬飛從來都不討老師的喜歡,不懂得循規蹈矩,不愛說話,更不懂得討好老師,甚至連跟學生之間的溝通都很少。

    但是他並不是個壞學生。

    不像托尼。

    我知道是托尼偷了我們的作業,但是老師喜歡他,這種時候是沒有證據,也沒有道理可講的。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陸喬飛推著自行車,低著頭問我:“怎麽辦?”

    我踢著腳邊一塊小石子道:“還能怎麽辦,重新做唄。”我一腳踢飛了那塊石子說,“我能做出來第一次我就不信做不出來第二次。”

    陸喬飛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然後什麽也沒有說。

    那幾天晚上我熬了通宵,小組作業重新做好交上去之後,老師也沒有再找我的麻煩,風波總算平息了。但就在我以為這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卻在那天放學的時候,不等我去找陸喬飛,陸喬飛卻先來找了我。

    也不等我問什麽,他就拉著我一路朝校門外走去。

    一直走過三個街區,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門口,陸喬飛停了下來。

    巷子的盡頭,大個子托尼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正在抽煙。

    然後大個子托尼笑了一下,丟掉了手裏的煙頭看向陸喬飛說:“中國佬,還真是夠膽呢。”

    陸喬飛鬆開抓著我的手,丟掉了肩上的書包。

    我這才知道他之前和大個子托尼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協議,簡而言之,他是逼著托尼承認了偷走我們小組作業的事,然後托尼悻悻地笑著說:“你打贏我,我就道歉。”

    托尼說的道歉,當然是對我。

    大個子托尼那時候一米八,絕對不是陸喬飛一個一米七三的瘦小少年能夠匹敵的,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對托尼說:“好。”

    天空不知道為什麽下起了雨。

    星星點點的雨絲飄落下來,沾濕了陸喬飛的頭發,我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距離看著陸喬飛,突然發現那個瘦小孱弱的少年不見了,他脫去外套的時候,身上已經有了清晰的肌肉紋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蒼白少年。

    他變得高大健碩,甚至可以依靠了。

    大雨傾盆而下,在大個子托尼朝他衝過來的時候,陸喬飛隻是向後退了半步側過身子,然後夾住了托尼揮拳的手臂,用力反絞,動作之熟練迅速,簡直像個獵人。

    大個子托尼發出一聲慘叫的刹那,整個人被陸喬飛按到地上。

    然後我聽見陸喬飛對托尼說:“向她道歉。”

    大個子托尼的臉被雨衝得模糊了,他臉朝下倒在地上,陸喬飛的腳踩著他的脊椎骨,他動彈不得,隻是瞪著眼睛,像是不甘心似的瞪著我。

    然後他說:“對不起……”

    那聲音被雨水打散,飄落在雨中。

    而我隻是看著陸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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