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個臥室裏。

    窗簾拉得很嚴實,室內有昏黃的燈光,盡管燈光這麽柔和,我還是用力閉了閉眼睛才重新睜開。

    “醒了嗎?”段啟杉的聲音很近,我睜開眼就覺得額頭上冰涼冰涼的,他的手貼著我的額頭,“燒退了。”

    我發燒了?

    我有點糊塗,一時間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段啟杉在屋子裏忙了一會兒,走過來坐到床沿扶我起來喝了口水,我才看清這不是賓館。

    “我在哪兒?”

    “我家。”段啟杉放下杯子,在我背後墊了個枕頭。

    “你在波士頓也有家?”

    “應該我問你,怎麽會突然來波士頓?”

    “搭飛機過來的。”我打量了一下屋子,擺設很簡單,說是個避難屋也不奇怪,“你是怎麽把我弄過來的?”

    “你在墓園裏昏倒了,我也不知道該把你怎麽辦,就隻好先把你帶過來了。”他把床頭櫃上亂七八糟的杯子和藥瓶擺好,“你來波士頓的事,是不是沒有告訴陸喬飛?”

    他怎麽知道?

    “陸喬飛正到處找你。”段啟杉看著我笑了笑,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漂亮,“都找到我這兒來了,你說他是不是急瘋了。你們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我搖了搖頭。

    “那怎麽不給他留個消息什麽的?”

    留消息?

    在我離開艾瑞克工作室的前一秒鍾,我都沒有想過自己會突然來到波士頓,我怎麽給陸喬飛留消息?

    我腦子裏簡直像有一隻攪拌機不停地嗡嗡轉著,轉得我的頭又疼又暈,連我怎麽去的機場,怎麽買的機票都不太記得了。

    我揉著額頭,閉了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沒想過……會來這裏,本來就打算離開一會兒。”

    “你這個一會兒有點長啊。”

    “很長嗎?”

    “你睡了兩天了。”段啟杉看了看表,“今天7號了。”

    “兩天?!”我真是沒想到,差點一掀被子從床上跳下來,但我睡了兩天渾身都是酸軟的,現在動一動就渾身疼,手指頭都有點發麻了。

    “對,兩天,所以別亂動,萬一散架了怎麽辦?”段啟杉扶著我把我放到床上,“而且你燒還沒全退,先吃點東西,把藥吃了再說吧。”

    “我發燒了嗎?”

    “嗯,燒得挺厲害。”段啟杉把床頭上的麵包和水遞給我,我搖了搖頭說:“我直接吃藥吧。”

    “胃撐得住嗎?”他把床頭櫃上的藥片遞給我。我接過藥片吞下,喉嚨幹澀地疼。

    “嗯。”

    “你要不要現在給陸喬飛打個電話?”段啟杉說著拿出手機,我搖了搖頭。現在打給他我也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旦他問起來隻會更加說不清楚。

    “等一下吧。”我抬起眼睫看向段啟杉,“段先生,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嗯?”段啟杉正要起身,回頭看了我一下。

    “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現在?”段啟杉有點吃驚。

    “現在。”我掀開被子,試了試踩到地麵,還是有點像踩到棉花,但我不想耽誤太久。

    “就現在。”

    和上次回來的時候差不多,白色的小樓因為年久失修已經斑駁不堪,院子裏也雜草叢生。

    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雜草都沒過我的腰了。

    “這是什麽地方?”段啟杉跟著我走進院子,他比我高一點,撥開草還要彎著腰,更累。

    “我以前住的地方。”我走到門口,門鎖還是推不動。我稍微用了點力,沒想到生鏽的鎖突然咕咚一聲脫落了出來。

    真是年久失修,鏽得可以。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粉塵的味道,段啟杉給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我左右看了看,轉身走進書房。

    “找什麽?”段啟杉看我在房間裏轉悠,也不知道該不該跟著我轉就一直站在門口。

    “我記得是這裏。”我走到原來放書桌的位置,敲了敲地板,下麵是空的。

    段啟杉跟著走過來,看我在想辦法撬開地板,問了句:“這地板還要嗎?”

    “不是要地板,是要地板下的東西。”沒記錯的話,父親說的東西是在這裏。

    “那你讓開點。”段啟杉抬手推了推我,站起來一腳踩下去,腐朽的地板碎成渣。

    我拿出了下麵的盒子,拍了拍上麵的灰。

    父親去世前對我說,如果有什麽事就來這裏找這個盒子。我那時候也不是沒有回來過,但房子被銀行查封了我進不來,幾次嚐試失敗後,我也沒有再來過。

    我一直以為裏麵放的是錢,投靠了傅文洲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想來,也許不是。

    “是什麽?”段啟杉看我打開盒子,愣了一下,裏麵隻有一支錄音筆。

    “沒電了。”我試著開了一下,打不開。

    “廢話,放八年都還有電那是變形金剛。”段啟杉拿過來看了一下說,“這個充電器應該還有的賣,去買一個吧。”他站起來又看了看四周說,“還有別的要拿的嗎?”

    走出房子,段啟杉帶我到市場上逛了一圈,買了充電器才回到公寓。我給錄音筆充電的時候,段啟杉從冰箱裏拿出兩包速凍餃子:“吃這個行嗎?不行也隻有這個了。”

    我笑了笑,握著錄音筆翻了一下,裏麵隻有一個文件。錄音筆充電很慢,直到我們吃完收拾好,它還沒有充滿,但是應該已經能用了。

    “我在外麵等你。”段啟杉遞過來一副耳機,笑了笑,“要是有什麽少兒不宜的,我聽到就不太好了。”

    我接過耳機插上了,塞到了耳朵裏。

    父親熟悉的聲音順著電波傳過來,他說:“由美,好久不見……”

    那一刹那我的眼淚像決堤一樣洶湧而出,我抱著膝蓋蜷起身子,用力地哭了起來。

    父親第一次把陸喬飛領進門時,他隻有九歲。

    瘦小蒼白的少年,剛剛經曆了喪父之痛。他微垂的眼睫,略長的劉海都像是保護屏一樣保護著他,不讓人看到他情緒裏的低落和消沉。

    他站在門口,一隻手被父親緊緊握著。

    然後父親對我說:“由美,這是陸喬飛,從今以後,他和我們就是一家人。”

    那是我們的初次見麵,那時候的陸喬飛甚至都沒有抬起眼睫來看我一眼。

    我聽父親說陸伯伯是自殺的。

    當父親抱著我坐在飛機上,心急如焚地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很需要他的幫助時,陸喬飛正拿著剛到手的新玩具興衝衝地推開書房的門。

    然後,他看到了父親懸掛在書房門廊上的屍體。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陸喬飛在想什麽。

    父親很擔心陸喬飛,吃飯的時候總是把更多的菜夾到陸喬飛的盤子裏,但那些菜最後都是被原封不動地剩下來;父親總是給陸喬飛買各種玩具,但每一件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甚至連包裝都沒有拆。

    他給陸喬飛安排的小床陸喬飛從來都沒有睡過,好幾次父親早上去推門,都隻是看到陸喬飛抱著枕頭縮在牆角,就那樣坐著好像根本沒有睡過。

    那時候陸喬飛總喜歡縮在角落裏,低著頭微微蜷著身子。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時候的陸喬飛總是低著頭是因為他害怕一抬頭,就會看到懸掛在門廊上微微搖晃的父親的屍體。

    我牽著陸喬飛的手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要好好照顧陸喬飛。

    但他比我大了三歲,自然是在比我更高的年級裏。而那些高年級的孩子最樂意做的事無非是欺淩弱小。

    而那時候的陸喬飛又瘦又小,身高還不及我的耳朵。每天放學回到家的時候,他身上都帶著各種汙漬和傷口。父親總是長歎一聲,然後替他準備幹淨的衣服和傷藥膏。

    但即使滿臉滿身都掛著傷痕,陸喬飛依然是個漂亮的少年。

    從小學開始他就備受矚目,總是有大群的女孩子圍著他轉,但他隻是沉默地走著,像是身後跟著許多小魚的沉默鯨魚,沒有人知道他垂落的眼睫下到底藏著怎樣的世界。

    那一年冬天,陸喬飛突然在學校失蹤了。當父親帶著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倒在學校後麵的工地上,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父親抱著陸喬飛,手都在發抖。

    誰都知道,無論怎麽打陸喬飛都是不還手的。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任由那些拳腳雪片一樣落在他身上,甚至打得他滿臉是血,也不吭一聲,連疼都不會說一下。

    於是那些大孩子就更加喜歡欺負他。

    父親說,陸喬飛生病了。

    他帶著陸喬飛去看心理醫生。他們把他放在一個椅子上,用各種玩具和方法逗他說話,但陸喬飛依然隻是低著頭,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

    我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看著陸喬飛,他在抬起眼睫的時候,不小心向我這裏看了一眼,但那時候我看到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漆黑巨大的空洞。

    醫生說,陸喬飛病得很嚴重。

    父親無可奈何,決定要把陸喬飛送進專門的診療中心。

    那天一大早,護士和醫生開著白色的車子來到家門口。父親把陸喬飛的行李打包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裏,然後蹲下身子看著陸喬飛說:“喬飛,你要聽話,等你的病好了,伯伯就接你回來。”

    那一刻,我看到陸喬飛微微抬起眼睫,那漆黑的眼瞳裏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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