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奧諾麗納的一段自白

一般姑娘們坐上鋼琴之前,因為預感到坐上去以後的厭煩,總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讓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話的時候,就跟這些姑娘一樣的忸怩。你們不難想象,為了要克服我怕開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親熱;但一發覺我對於愛情的厭惡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覺得命運送了一個星期五到她的荒島上的確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許她也開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絕不賣弄風情,連一絲一毫的女性氣息都沒有。她和我說,隻有在她隱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覺得有些興趣。我不由自主的把他們夫婦兩人的生活作著比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為,活動,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隱忍,無為,靜止。其實男女雙方都是服從各人的本性,而且服從到令人欽佩的程度。我因為冒充厭世,盡可以對世間的男女冷嘲熱諷,希望借此套出奧諾麗納的心事;但無論什麽計策對她都不生作用;於是我明白,所謂騾子脾氣在女人中間比我們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有一天我對她說:“東方人把你們關在家裏,純粹當作享樂的工具,真有道理。歐洲人讓你們加入社會,給你們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虧。據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實最卑鄙的動物。但就因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給人有捕捉家畜那樣的樂趣。男人一朝為一個女人顛倒之後,就認為她是神聖的,永遠給她一種特權。對於過去的歡樂,男人的感激是永生不滅的;即使看到當年的情婦老了或是墮落了,仍舊覺得她在感情上對他有特殊權利。可是為你們女人,舊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還有一個不能原諒的大錯,就是沒有早點死掉!……你們口頭不敢承認,心裏卻是和傳說的(其實隻是群眾的無稽之談)奈爾塔中的太太一樣,會這樣想:——可惜一個人享受愛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樣!可惜吃了一頓飯不能單單剩下愉快的感覺!……”

她說:“這種美滿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給天國的……你的論證雖然很妙,我卻認為是錯誤的。那些經過好幾次愛情的男人,你又怎麽說呢?”她這樣問我的時候,眼睛象恩格爾畫路易十三把王國奉獻給聖母,而聖母望著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樣。

我回答說:“你真是存心做戲了,因為你剛才瞧我的眼風,大可使一個女演員成名。可是象你這樣的美人一定有過愛情,所以把愛情忘了。”

“我嗎?”她故意避開我的問題,“我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歲的女修士。”

“那末你怎麽敢這樣肯定,說你比我感覺更敏銳?對於女人,苦難隻有一種形式;唯有愛情的失意她才當作不幸。”

她神氣很柔和的望著我。女人夾在矛盾中間或被事實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照舊會固執己見。奧諾麗納便是采取這種辦法,和我說:

“我是女修士,你卻和我討論一個我不能再踏進去的世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嗎?”

她回答說:“難道世界真是那樣值得羨慕嗎?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的……完滿的天使,美麗的加百利的歌聲,常常在我心頭唱著。萬一我有了錢,我要照舊做活,免得常常騎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飛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會使我們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雖則它們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沒有目標的期待;一個念頭來了,就盤踞著我的心,使我手指舉不起來,但我沒法把念頭趕走。我覺得此刻正在醞釀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變了;我伸著耳朵聽著,對黑洞裏望著,對做活毫無興趣;然後我疲乏之極,回過來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時的生活。這是不是快要進天國的預感呢?我常常這樣的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