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歲以前我跟著母親在她任教的鄉村小學裏生活著。教室是一間舊祠堂改建的,東南角用木板隔開一個四方小間,算是臥室,西北角則用磚塊搭了一個簡易鍋灶,每天早晚,母親便在那個灶台上升起四處奔突的炊煙。這灶台也不知是哪個馬大哈搭的,除了煙囪不通,熏得人直流眼淚外,竟然隻有一個灶洞,煮了米飯就不能炒菜,幸好母親還有一隻鍋熗爐子。

鍋熗爐子就是黃泥小炭爐,半尺高,下有爐洞,中間隔以蜂窩形的爐眼,仰天敞著爐口,笨拙又憨厚的樣子。

鍋熗爐子以灶膛裏燒出的火煤為燃料,添進幾塊結實的木炭,便可把湯缽或火鍋坐上去。別看鍋熗爐子體形小,煮湯燉菜的功夫一點也不亞於土灶。

母親的鍋熗爐子有一些年頭了,爐身已裂開好幾道縫,若不是有一圈鐵絲緊箍著,早就七零八落了。母親用這隻鍋熗爐子煮飯——抓幾把米在一隻白鋁鍋裏,淘淨了,加水,坐到已冒出火星的爐口上,遞給我一把小蒲扇,吩咐我對著爐洞扇風,讓黑黑的木炭躥起火苗來。我很喜歡母親交予的這項工作。不,這不是工作,而是很有意思的遊戲,是我與炭火玩的火焰遊戲。那些火焰很聽我的指揮呢,我用力扇風的時候,它們就爆出火花,呼地躥出長長的火舌,幾乎要把白鋁鍋給吞下去,而當我停止扇風時,火舌就不見了,縮回炭心,仿佛一個有魔法的妖怪躲進山洞。等白鋁鍋的鍋蓋被熱氣頂得噗噗直響時,母親一把奪走了我手裏的蒲扇,“好了好了,不要扇了,再扇鍋底就要焦了。”

下過霜以後,母親會用鍋熗爐子燉蘿卜湯給我喝。這時候的蘿卜是甜的,不用去皮,洗淨了切成片,加水,煮開後再加鹽,加米湯,任它慢慢地燉著。鍋熗爐子擅長的就是慢功,細火苗在炭心裏靜止般地燃燒著,不動聲色地舔著鍋底——時間長著呢,日子長著呢,隻要那炭火不滅,就不用著急什麽。等蘿卜湯燉得如同牛奶一般濃稠時,母親便用碗舀起,讓我喝。“多喝蘿卜湯,冬天就不會感冒了。”

母親也用鍋熗爐子熬過一些古怪的草葉樹根。一隻陶罐坐在爐子上,黑沉沉的,悶聲不響,那炭火看起來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覆著一層灰,灰越來越厚,看不見一點火星子了,這時母親會把醬黑的湯汁倒進碗裏。我聞著那複雜的氣味,有些害怕,母親怎麽了?怎麽會一口一口喝下那樣難聞的東西?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著,臉色又那麽蒼白?

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母親的鍋熗爐子離開了那個舊祠堂,回到了自己家的房子裏。這房子是父親和母親把老屋拆掉後新築的,有前院後院,後院裏有柴棚、雞房,甚至還有一口很甜的水井。父親請磚匠在廚房裏築起有三個灶洞的吸風灶,燒水、煮飯、炒菜,互不耽誤。

每天放學我丟下書包就進了廚房,在母親回家前先把煮飯的灶洞燒起來——一把引火的細竹絲點著放在灶膛心裏,架上幾根細柴,等細柴燒著了再架上劈柴。灶膛裏的火苗真旺啊,嗖嗖地舔著鍋底,有幾隻勢頭很猛的火苗甚至要躥出灶洞,然而在接近洞口時卻被一股風力吸住了,牽進煙囪。很快,吐盡火苗的劈柴變成了火煤,紅豔豔的。灶台下的我把一隻火鏟伸進灶塘,將火煤鏟出,運送到鍋熗爐子那張總是仰天敞開的大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