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年頭了,那兩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裏泛著油紅的光,靜默安然,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在塵世裏過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對母女椅,在我6歲的時候,它們經由一個扳匠的手進入人間,來到我和母親的生活。我的母親是一個鄉村教師,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縫和凹處,仿佛叢林裏任意生長的蘑菇,一條山路盤山繞水串連著村子,除了天空旋飛的山鷹,沒有人能看到路的盡頭。母親就在這樣的村子裏教著書,從18歲到58歲,用四十年的人生腳步丈量著這條路的曲折與長度。

    我是在母親30歲的時候出生的,仿佛一個意外,其實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親太孤單了,在那樣深的山裏教著書,一個人,長年累月的一個人,除了腳邊的影子再也沒有個伴兒,於是命運就給她派了一個做伴的人——另一個酷似她的小影子。母親對於我的到來並不喜悅,甚至很懊惱,她已經有了一個尚在學步、需要喂養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沒有精力再照料一個更小的嬰兒。在我還是棵脆弱的胚芽附著在母親子宮裏的時候,她曾用從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擔壓迫的方法試圖擺脫我,擺脫這個給已經夠麻煩的生活增添麻煩的意外,隻是上天的意誌並不以她的意誌改弦易轍,秋天的時候,我像熟了的果子從她的枝丫上落到地麵。

    很多年以後,我仍然頻繁地夢見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條彎來彎去沒有盡頭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陽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叢裏生蛋的野雉和樹冠端坐的獼猴,大半天碰不到一個路人。我和母親大概是這條山路最常見的身影了,每到周末,母親會挑著擔子走在前麵,我背著小小的布包跟在母親身後,從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裏住著哥哥和奶奶。父親不在家,父親在更遠的山那邊工作。

    我和母親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先是聽到扳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跟在我們的身後有一陣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還有回音。母親把擔子換了一個肩頭,回頭看了看,催著我快些跟上。我也隨著母親的目光回過頭,隻看到山尖的日頭快落下去了,沒有看到人影——腳步聲是隔著幾道彎傳來的。我在母親催促的聲音裏感覺到了不安,母親是害怕那很重的腳步麽?這條路上經常會有奇怪的聲音,隱藏在路邊的灌木叢裏,窸窸窣窣,對這些聲音母親並不害怕,母親說那是野兔和山狸在捉迷藏呢。

    當腳步聲接近我們身邊的時候,母親終於忍不住把擔子從肩上卸下,停在路邊,回頭對我說:“麗敏往邊上站,讓一讓路。”這時我們就看見了一個背上扛著刀、鋸、銼之類、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過來。

    “是個扳匠。”等那人走過去消失在路彎上的時候,母親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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