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都要去菜園轉悠幾圈,遠離城市繁華,避開喧囂人群,我一個人在這裏好好靜養,重獲返回人間的勇氣。

小時候,我家窮,常常將胡蘿卜、大豆餅和白菜切碎、攪拌,放上蔥薑油鹽,一炒,就著巴巴子——家鄉的一種吃法,將和好的麵用手拍薄,貼在鍋麵上蒸熟,非常好吃;再或者,就用他們包了大餃子,一氣能吃好幾個。

還有燒稀飯,放上蘿卜——這裏已特指胡蘿卜了,煮得滾瓜爛熟的,一骨碌一骨碌,非常好看。蘿卜富含豐富的維生素,不像紅薯,吃起來有纖維,讓人煩惱,胡蘿卜脆、素淨,宛若一個素樸的女子,我覺得,唯有蘇青和毛尖可以相媲美——樸素,然而又不失俏皮。

那時我家常將蘿卜鎪成細絲,曬幹收藏,冬天再慢慢享用。蘿卜是爽脆的東西,鎪成細絲則變得柔軟,像溫柔的撫慰。

印象最深的還是種胡蘿卜,常常是農曆的六七月份,放過暑假,我們在大雨之後將蘿卜種下去,要好多天才能出苗。出來的小苗子非常細,天又幹旱,天天挑著塘水澆。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我剛從學校裏畢業,考上了縣一中,跟著母親做些挑水澆園拔草的事,讓人難忘。

種胡蘿卜是在夏天,吃則是冬天。下大雪,或者寒風凜冽,我們拿了抓口,挑了筐,去往種蘿卜地的路。寒風在耳邊吹,母親將抓口放下又舉起,一放一落,就是滿地鮮紅的蘿卜和濕泥。泥包著蘿卜,需要揉去,但是母親總覺得我們皮嫩,怕凍了手,不讓挨泥。那是一份獨特的人生體味——大冬天,看不見人,遠處的村莊和樹影都隱在若有若無裏,母親和兒子立在寒風中,這樣的風景也許隻能出現在中國的鄉村吧?

多年以後,我已是不事稼穡的人,沒有機會再親近故鄉和土地。我時常懷念母親,對那過往的歲月充滿回憶。我想,人是應該和母親在一起的,如果我們的付出不能給母親帶來這種幸運,那我們的努力不值得期許。

蘿卜和人,永遠是一出寫不完的戲。我常有一種虔敬的心情,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隻有自己明白。也許,等我老了,漂不動了,再來看這一切,會是另外的體會吧?不知道。現在哪能知道呢?

張愛玲在《說胡蘿卜》一文裏說:“有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卜煨肉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卜跟胡蘿卜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吧?’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說道,我第一次接觸胡蘿卜,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卜。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卜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裏,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裏是向來沒有胡蘿卜這樣東西的。——為什麽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蘿卜煨肉湯我沒吃過,至於養“叫油子”,大約是富裕人家的權利,窮人是沒有這種福分的。

我一別胡蘿卜多年了,好久不曾開心去吃。前不久去莊橋——寧波的一個小鎮,姐姐熬了綠豆蘿卜粥,我喝了整整三碗,還不過癮,再要喝時已被姐姐攔住了。回來就動了吃的興頭,隔三差五,總會買回來一些,煮飯,燒粥,和著糯米弄餅,或者幹脆就最簡單的,胡蘿卜炒雞蛋,在我看來都是極佳的美味。

蘿卜煨肉湯?一個人吃毫無意義,最好是至親的人,夜半回來,又餓又累,這樣你們兩個就著燈光,小酌一杯,再來點蘿卜煨肉湯,暖老溫貧的感覺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