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須選擇一種生活,並且有勇氣堅持下去。

    ——馬雅可夫斯基

    我一直覺得,在寫作事業中,最難的是寫詩。如果說寫隨筆的作家是小才,家是中才,那麽詩人就是大才。一首詩看似簡單,無非是句子的錯行排列,意象的碰撞疊加,有時候還是極為普通的大白話,而實際上,它們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種超凡的意境,讓人琢磨難透,又回味無窮。

    很多人說看不懂現代詩,這是正常的。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隻是一條線,不是一條生滿葡萄的藤;隻是河邊一塊僵硬的石頭,不是能孵出小雞的蛋;隻是醒來之後滿身汗水的噩夢,不是看見月亮就想起故鄉的幻夢。

    有詩意的人才會愛好詩,有詩情的人才能讀懂詩,有詩才的人才會寫出詩。我這裏的詩意和詩情並不是“雞湯理論”所說的過優雅精致的生活,而是想要探索生活的好奇和想要超越生活的傲氣。詩,往往是詩人和自我的一種交流方式,是在心中獨自閃光的星辰。

    陽光下的冰淩

    我一直懷疑所謂的職業詩人這個身份。寫詩如果成為一種職業,那麽寫出來的詩還是詩嗎?詩就像掛在屋簷上的冰淩,隻有在嚴寒的環境中,才能結晶,然後在太陽的照射下,散發出奪目的光芒。它堅硬又脆弱,清澈又渾濁,隻要拿在手裏,我們就能感觸到它的溫度。

    詩人寫詩,就是水結冰的過程,隻有具備了一定的條件才能迸發出力量。在紀錄片《我的詩篇》中,有一群工人詩人,他們生活在底層,卻有著濃烈的詩情,追尋著生命的詩意,並用詩才寫出作品。他們的詩內容充盈,情緒飽滿,有一種厚重的穿透力。

    廣東詩人烏鳥鳥多年來習慣在自己的工作報表背麵寫詩。在一首反映2008年雪災事件的《大雪壓境狂想曲》中,他將雪與工廠的景象聯係在一起:“天上的造雪工廠,機械的流水線天使,晝夜站在噪音和白熾燈光中,麻木地製造著美麗的雪花。”“麻木”和“美麗”一碰撞,工作的枯燥味道立刻躍然紙上,這是詩才能達到的效果。

    詩格如人格,尤其是在那些用滲透著汗水的天賦寫就的詩句裏,更能看出一個人的質地。陝西詩人陳年喜,是一位從業十六年的爆破工人,經常兩三個月待在大山裏。“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他用詩想象山外的世界,詩風深厚滄桑,仿若他手上鑿石的重錘,在沉痛地擊打著心靈。最動人的還是他鐵漢柔情的部分,他結婚時為妻子寫的一首詩,至今還保存在家中的相框裏:“我水銀一樣純淨的愛人,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想想那是1997年,一個農村漢子竟能有這樣的文藝情懷,真讓人驚歎。

    為何他們要寫詩呢?煤炭工人老井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誰敢說哪一塊煤中,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煤炭業在二百年前沒有,二百年以後或許也沒有,井下的事情,需要讓人知道。“我這個人不信仰其他東西,隻是把詩歌當成了我的信仰。”他的詩就像礦井一樣,深邃悠長。即使後來他可以離開礦井,他也選擇了留下,堅持原生態的寫作方式。

    還有的詩人已放棄生命,因為他感到生活是恥辱,無法媲美詩這麽偉大的事物。2010年,富士康連續發生了十三起工人跳樓事件,詩人徐立誌就是跳樓者之一。“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把它叫作螺絲……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這是他留給世人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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