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溪鎮必經青石老東街,六月的驕陽把路麵打照得閃閃發亮,街心上沒有什麽人,秀荷每日替阿爹送完酒,走在路上便時常恍惚,會不會一抬頭就看到庚武站在那拐角的大榕樹下。

頭上纏著紗布,肩挎青布包裹,也許是左邊被鯊魚吞了一條腿,也許是右邊,長裳下空蕩蕩的帶著血。哦,也或者連胳膊也沒了一條,然後雋顏含笑地叫她一聲:“秀荷。”

死後餘生,塵埃落定,像一隻等待吃掉她的獨腳獸。

每次想象這個場景,秀荷的心發慌,怕他真的出事兒。他在她的印象中,是少年時候的清雋冷傲,是四年後再見的冷冰冰狼臉,是退親時單手托抱起自己的偉岸,她還沒有設想過他缺了胳膊或是腿後的樣子,也不曉得到那時自己還會不會要他……

夜裏睡不著時,秀荷覺得應該是不要的,本來就沒太長時間的牽扯。但一想到他裹著自己的腰肢,緊緊地困在懷中疼寵,又舍不得把他不要。他對她那麽好,不要了心會疼。

算了算了,人回來比什麽都重要。

“秀荷、秀荷——”美娟用手指在秀荷眼前晃,一定又想她的那個庚武了。

“啊?”秀荷抬起頭來,吮了吮指尖上的紅絲。

美娟說:“我們去城外西禪古寺求福,你要不要同去?”

去啊。幹嘛不去。姐妹們都想去,捕鯊隊裏都是正當年的男兒漢,裏頭有她們思慕的人。美娟喜歡小黑,小黑雖然長得黑,人卻生得高高俊俊,性子也忠厚,配實心眼的美娟最好了。

晚春帕子一甩一甩,不想被這樣落單。大少爺陰陰涼地杵在天井下發呆,她走過去央求:“少爺,我想去給你祈祈福。”

大少爺不應她,目光隻是看著角落花壇的一隻螞蚱,側影冷如畫。

晚春語氣便矮下來,咬了咬下唇:“她也去。”

“漢生。”默了一會兒,大少爺開了口。

晚春便曉得他應了。

漢生備好馬車,一眾姐妹乘了方便,美娟把秀荷也拉上了。晚春撩著帕子塗指甲,假裝不理不睬。

那西禪古寺恢宏浩蕩,多少年香火旺盛。從大門口一路點香進去,垮第一道坎,正中央香壇前燃三支,左右兩邊各點二支,再垮一道坎,去往裏頭更深的殿,一道道紅檻考驗著你的虔誠。

“鐺——”大殿外和尚在敲鍾,鍾鳴響破雲霄。秀荷跪在蒲團上閉目,美娟也想要跪,晚春拽住美娟:“讓她一個人呆著,男人還不曉得回不回得來。”

難得這樣好心。美娟以為晚春終於想與秀荷和好了,她們從前就是好姐妹,便踅去了旁的觀音閣。

古老的神佛下光影昏暗,殿堂裏空卻下來。榮貴從鍾後閃身而出,一雙大小眼眨了眨,見周遭無了和尚,兀地把手一揮。

“唔……”秀荷隻覺得口中塞進一塊棉布,一張麻袋憑空罩下來。

是誰扛著她在疾跑?偷偷摸摸做甚麽鬼祟?

她把腿蹬來蹬去,嗚嗚地發出抗議。兩名嘍囉差點拽不住,一路隻是抬頭抬腳,怕被老方丈看見,貼在幾百年的屋簷下繞了一大圈。

羅漢塔偏僻幽森,驀地把女人往地上一放:“爺,人帶來了。”

“好。”回應低沉,是正在打坐的梅孝廷。

梅孝廷著一襲暗青對襟大褂盤腿枯坐在蒲團上,背影清清瘦瘦,語氣落落寞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