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布

    [法] 拉馬丁 著

    一四七一年春的一天中午,烈日照耀著安達盧西亞的道路,在距離小海港帕洛約半裏格的一座小山上,兩個陌生人在光著腳趕路。他們的鞋就要穿破了,看起來仍然體麵的衣服上布滿征塵,額頭上冒著熱汗。他們停下腳步,坐在一個門廊下的陰涼處,那裏是一座名叫聖馬裏亞·德·拉比達的小修道院。僅憑他們那疲憊不堪的樣子,就足以讓人款待他們一番了。那時,凡是窮得無法在別處安身的行人都可以住在方濟各會。這兩位陌生人引起了修士的注意。

    其中的一個人剛到壯年,身材高大健壯,步態威風凜凜,大額頭,臉顯得單純,露出沉思的神情,一張嘴十分討人喜愛。他的頭發原來是淺褐色,由於不幸和憂慮而在兩鬢過早地出現了根根銀絲。原來他的麵色紅潤,這時卻由於憂思而變得蒼白,由於海上的風刮日曬而變得黝黑。他的聲音深沉洪亮,感染力強,就像一個慣於高談闊論者的嗓音那樣。他的舉止絲毫也不輕率,即便是一個最輕微的舉動也顯示出深思熟慮的樣子。他看起來正派、自重,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好像他一直感到自己在天主麵前一樣。

    另一位是個八歲或十歲的孩子。他的相貌更像個女子,但由於生活的磨難而顯得十分成熟。他長得很像另一個陌生人,人們很容易把他當成那個大人的兒子或弟弟。

    這兩個陌生人就是克裏斯托弗·哥倫布和他的兒子迪耶戈。修士們看到這位父親的麵容和漂亮的孩子後,感到與他們的貧窮狀況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於是就請他們一起同吃同住。哥倫布和兒子逐漸恢複體力的時候,修士們將他們來到的消息以及他們的相貌所引起的好奇告訴了院長。院長於是就來和他們談話。

    拉比達修道院的院長是馬爾凱納的胡安·佩雷斯。他原來是伊莎貝拉女王的懺悔神父,女王當時和費迪南德一起統治著西班牙。他是個虔誠的人,有知識也有頭腦,寧願在修道院隱居,也不願在宮廷裏享受榮譽、玩弄陰謀。但他的隱退為他在宮廷中贏得了很大的尊重,使他對女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哥倫布的腳步像是受到天意的指使,為他得到二位君主的關注和青睞打開了一條最便捷的通道。

    院長向陌生人打了招呼,撫摸了小孩,親切地詢問他們為何徒步沿西班牙的小路來到一座荒涼的修道院的寒舍。哥倫布講了他那不為人知的經曆,向這個聚精會神的修士透露了他那激動人心的想法。這一經曆、這些想法隻不過是個期望,是個預言。

    克裏斯托弗·哥倫布是一個熱那亞羊毛梳理工的長子。這一行現在很低賤,但在那時卻很受尊重,甚至可以說是很高貴。在意大利這個從事加工和商業的共和國,對自己的發現和發明感到自豪的技工成立了行會,他們的技藝使這些行會十分受人尊重,在國內很有影響。克裏斯托弗生於一四三六年。他有兩個兄弟:巴爾托洛梅奧和迪耶戈,後來他把他們找來與他同甘共苦。他還有個妹妹,比他的兩個弟弟小。她嫁給了一個熱那亞工匠,長期以來默默無聞,對其親人的榮耀和不幸茫然不知。

    我們的興趣取決於大自然在我們的出生地呈現給我們的最初的景象,尤其是當這些景象宏偉壯觀、無邊無際的時候,如高山、大海和天空。我們的想象就是我們最先看到的景物的反映。哥倫布最先看到的是熱那亞的天空和大海。天文學和航海術很快就把他的思想引向眼前的廣闊空間。他想象著那裏有很多人,然後又在海圖上填上大陸和島嶼。他喜愛沉思,寡言少語,從小就十分虔誠。他的守護神還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帶他四處遨遊,不僅讓他發現更多的東西,還讓他更虔誠地崇拜。他首先要尋找的就是天主。

    他父親思想開放,收入也很豐厚,對兒子的愛好並沒有試圖反對。他把他送到帕維亞去學習幾何、地理、天文學、占星術和航海術。他的能力很快就超出了這些在當時還不完善的學科的範圍。他是那些老是跨越邊界的人之一,普通人總是在那裏停下來高喊“夠了”。十四歲的時候,他就學完了學校裏教的全部知識,然後回到了熱那亞的家裏。

    他父親的職業不需要太多智力,這種局限性使他無法容忍。有好幾年的時間他一直在商船和戰船上,也跟隨熱那亞的一些大戶在地中海上探險,與阿拉伯人、西班牙人和摩爾人爭奪海域和港口。這是一種不停息的運動。在運動中,貿易、戰爭和宗教使這些意大利共和國的艦隊成為學習商業、致富、英雄主義和獻身精神的學校。在安茹公爵去征服那不勒斯時他的國家借給這位公爵的一艘船上,在那不勒斯國王派去攻打突尼斯的戰艦上,在熱那亞派去攻擊西班牙的隊伍中,他開始了他那海員、科學家和士兵的生涯。據說他甚至指揮過熱那亞的一些不知名的海上探險隊。但史書對他早年的生涯沒有記載。他的命運不在那裏。他感到在那些小打小鬧中,自己被束縛在狹小的海域裏。他的心比他的國家還要大。他要為整個人類策劃一次征服。

    在探險的空隙,哥倫布通過學習技藝而設法滿足了他對地理學和航海術的愛好,同時也增加了他的收入。他繪製、雕刻和出售航海圖,掙的錢夠他勉強糊口。他這樣做主要是為了促進科學的進步,而不是為了賺錢。他一心撲在了大海和天體上,暗中追求著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個目標。

    一次海戰之後,他的船因在裏斯本的近岸錨地著火而失事,他不得不待在葡萄牙。當時他跳進水裏,一隻手拿著槳支撐著身體,另一隻手劃著水上了岸。當時的葡萄牙完全沉浸在發現的熱情之中,正是他的用武之地。他希望找到機會航行到他願意去的地方,但他徒勞一場,默默無聞的他隻是找到了愛情。他每天都到裏斯本一家修道院的教堂裏去禮拜,結果愛上了一個隱居的年輕女子,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她是個在葡萄牙效力的意大利貴族的女兒。她父親把她交給了那裏的修女,然後就去遠航探險了。她名叫菲利帕·達·帕萊斯特雷洛。她經常見這個年輕的陌生人來禮拜,被他那沉思和崇高的美所吸引,也產生了和他一樣熱烈的戀情。兩人同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身無分文,誰也無法阻止他們的相互愛戀。靠著天意和他們的努力,他們結婚了。

    為了養活自己以及妻子和嶽母,他繼續製作地圖和地球儀,由於其製作精確而很受葡萄牙海員的歡迎。他妻子把他嶽父的論文交給了他,另外還有他嶽父和著名的佛羅倫薩航海家托斯卡內利之間的通信,據說這些材料為他提供了遙遠的印度海域的準確信息,使他能夠糾正當時混亂的或道聽途說的航海原理。妻子生下一個兒子,他按弟弟的名字給兒子起名叫迪耶戈,他完全沉浸在天倫之樂和研究之中。和他關係密切的朋友都是些海員,他們或者是遠航歸來,或者是夢想著未被發現的土地和海洋中未走過的航線。他的海圖和地球儀倉庫是新思想和新方案的源泉,使他總是想著那些尚未解決的問題。他妻子的父兄都是海員,所以也分享著他的熱情。

    他在轉動地球儀或在海圖上畫著島嶼和大陸的時候,他的注意力被大西洋中部那巨大的空間所吸引。在那一邊,地球好像缺少一個保持平衡的大陸。據說從亞速爾群島的山上可以隱約看到海岸,有人說它是漂浮的,還有人說是固定的,在天晴的時候有時出現,但如果有膽大的引航員想靠近它的時候就會消失或像是後退。這些模糊的說法令人驚奇、令人敬畏,使海員們浮想聯翩。馬可·波羅當時被認為是個虛構的傳說的編造者,但時間已經顯示了他的誠實可靠。他向西方人講述了沙漠、一些國家和韃靼文明的奇觀,當時人們認為那裏一直延伸到實際上是美洲所在的地方。在大西洋的另一邊,哥倫布想找到那些盛產金子、珍珠和沒藥的國家,所羅門的財富就來自那裏——即《聖經》上所說的俄斐,這些地方由於距離遙遠和易受騙而蒙上一層迷霧。他要尋找的不是個新大陸,而是個迷失的大陸,對謬誤的追求正把他引向真理。

    他以托勒密和阿拉伯地理學家的理論為基礎進行了計算,結果使他認為地球是圓的,可以環球航行。他對地球的計算結果比實際少幾千哩,認為在抵達印度之前要跨過的海域比航海家們認為的要小。這些地方的存在,好像被那些越過亞速爾群島最遠的引航員不可思議地證明了。有些人在海上看到了西方人不知曉的樹枝;有些人看到了木雕,但不是用鋼工具雕的;有些人看到了大鬆樹挖成的獨木舟,每一個可乘八十個劃手;有些人見到了巨大的蘆葦;還有人見到了白人或紫銅色人的屍體,其相貌和西歐人、亞洲人或非洲人一點兒也不一樣。

    這些跡象在暴風雨過後的大海上時常被人說起,再加上事前總能出現的模糊的直覺,在無知的人看來這都是奇跡。但在哥倫布看來,這都證明了地理學家標在世界地圖上的陸地那邊仍有大陸的存在。不過他相信這些陸地隻是亞洲的延伸,這樣亞洲就占據了地球的三分之一以上。當時的科學家和幾何學家還不知道它的範圍。要到達這一想象中的亞洲,究竟要穿過多大的海域,人們隻有猜測。有人認為它是無法測量的;還有人認為它是浩瀚的空宇,航海者會迷失在裏麵,就像現在的氣球駕駛員迷失在茫茫太空中那樣。更多的人不知道引力定律,不知道那個將所有的物體都向中心吸引的力量,但他們承認地球是圓的。這些人認為,如果船隻和人能夠到達地球另一側正好處於相對位置的地方,他們就會從地球上掉進渺茫無垠的太空。這些人同樣不知道支配大海的水平狀態和運動的定律。他們認為,海洋超過了某一地平線,以已知的一些島嶼為界;它是一片渾沌,海水湧進難以進去的高山,留下一個無底的深淵,大水以不可抵擋之勢卷進去,任何敢於向它挑戰的船隻都將被吞沒。

    較有學問的人承認引力定律,承認液體保持一定的水平。他們認為,地球的圓形會使海洋向地球另一側正好處於相對位置的地方傾斜,會把船隻帶向無名的岸邊,但不允許它們沿著這個斜坡回到歐洲。

    由於對海洋的性質、形狀、範圍和升降存在著這些偏見,人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隻有那些有膽量的人才敢探究它,隻有勇敢的超人才敢駕船去冒險。那將是人的意誌和無邊的大海之間的一場搏鬥,是凡人所不敢嚐試的。

    這位地理學家對這一冒險事業有壓抑不住的愛好,這是哥倫布在裏斯本逗留那麽久的真正原因。就是在這一期間,葡萄牙在約翰二世的統治下,開始不停地試圖由海路將亞洲與歐洲聯結起來。約翰二世是一位開明的有進取心的君主,富於開拓殖民地、商貿和冒險的精神。當時,葡萄牙的殖民地開拓者瓦斯科·達·伽馬即將發現好望角。哥倫布認為,他應該找到一條一直向西去的更開闊、更直接的路。經過不停地請求,他得到了國王的接見。他向國王說明了他的計劃,要求國王幫助他完成這一計劃,這對他的國家有好處。國王很有興趣地聽著,他並不認為這個陌生人的自信是缺少根據的空想。哥倫布天生好口才,而且說話很能令人信服。他勸說國王任命了一個由學者和政治家組成的委員會來檢查他的計劃,然後報告其成功的可能性。這個委員會裏有國王的懺悔神父,還有一些在王宮中享有聲譽、不至於像一般人那樣存有偏見的地理學家。他們宣布哥倫布的想法是幻想,違背了自然和宗教的規律。

    經國王同意,哥倫布又訴諸第二個檢查委員會,它又確認了第一個委員會的決定。不過,它又在國王不知曉的情況下,背信棄義地把哥倫布的計劃告訴了一個引航員,並秘密地派一艘船按哥倫布所說的去亞洲的路線去試航。這艘船越過了亞速爾群島,巡航了幾天之後又回來了。船員們被那個巨大的深淵嚇壞了,並向委員會證實說,哥倫布的猜測純屬無稽之談。

    在此期間,哥倫布失去了心愛的妻子。她是他心靈的安慰。為了他的期望,他荒疏了自已的財產,結果他破產了。他的債權人奪走了他勞動的成果,包括他的地圖和地球儀,甚至威脅他的自由。就這樣在企盼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年齡在增加,孩子在長大,他所能盼到的隻有極度的痛苦,而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新大陸。他在夜裏徒步逃出了裏斯本,身上沒有一點兒路費,隻有靠運氣遇見好心人。他有時扯著兒子的手,有時背著他。他來到了西班牙,決定把葡萄牙拒絕的那個大陸或帝國送給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當時他們是西班牙的統治者。

    就在他去朝拜流動的西班牙王室的路上,他來到了拉比達修道院的門前。他打算先去安達盧西亞的韋爾塔,那裏住著他妻子的一個兄弟,他要把兒子迪耶戈留在那裏,然後再去伊莎貝拉和費迪南德的宮廷,準備麵對延誤、風險,或許還有懷疑。

    據說他在去西班牙之前,覺得作為一個意大利人和熱那亞人,他應該先把自己的發現送給熱那亞,然後再把它送給威尼斯的元老院。但這兩個共和國正忙於離家更近的雄心勃勃的事業和競爭,於是就冷漠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拉比達修道院的院長比他的同行們更通曉航海方麵的知識。他的修道院就在能看到海的地方,離帕洛港很近,那是安達盧西亞最繁忙的港口。這樣,他就和海員以及城裏製造盔甲的人有了交往,那座城就以海為生。他住在首都和宮中的時候,對自然科學和當時人們感興趣的問題就很關注。他首先感到同情,每天都和哥倫布談話,很快就產生了興趣和信心,因為哥倫布看起來並沒有被眼前的處境所嚇倒。他感到哥倫布是被天主派來的,但被城市和君主拒之門外,他的貧窮給他們帶去了真理,那是一筆看不見的財富。少數人由於信仰而分享神靈的啟示,他感到自己就是信任他們的人之一。天意幾乎總是派這樣的一個人去見優秀人物,防止他們因為大眾的懷疑、無禮或迫害而感到沮喪。他們表現出了最高尚的友誼,成為被人拋棄的真理的朋友、不可能的未來的信仰者。胡安·佩雷斯感到自己命中注定要把哥倫布引薦給伊莎貝拉,並向世人介紹他偉大的計劃。他不僅喜愛哥倫布的計劃,而且還喜愛他這個人。他的美、勇氣、謙虛、口才、美德、仁慈、耐心和坦然地承受不幸的態度,顯示出一種完美的氣質,留下了神聖的標誌,我們無法把它忘掉,不得不欽佩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第一次談話之後,這位陌生人不僅使那位修士讚同了他的觀點,而且還贏得了他的喜愛。不管陌生人是誰,他從來沒有錯過一位。哥倫布贏得了一位朋友。

    胡安·佩雷斯勸哥倫布父子在修道院裏住幾天。在他們逗留期間,院長向他的一些朋友和鄰居講述了其客人的到來和冒險經曆。他請他們來和陌生人談他的猜測和計劃,看看他的理論是否和帕洛的海員的務實觀點相一致。費爾南德斯醫生是個傑出的人物,也是院長的一位朋友。他和熟練的引航員佩德羅·德·韋拉斯科在修道院裏度過了好幾個晚上。他們聆聽著哥倫布的談話,感到茅塞頓開。他們以滿腔的熱情,認真坦率地和他一起討論他的計劃。這樣就形成了第一個私下的聚會,在裏麵孕育了各種新思想,有幾個人改變了自己的觀點,整個氣氛顯得親密、寥闊和神秘。每一個偉大的真理在震驚世界之前,都隻是朋友之間的一個秘密。對於哥倫布來說,他在一個窮修士的密室裏爭取過來的第一批追隨者,也許要比他的預言被證實之後整個西班牙的歡呼還要寶貴。第一批人相信他說的話,其他的人隻是看到他的發現被證實以後才相信他。

    那位修士以費爾南德斯的知識和韋拉斯科的經驗對他的印象加以驗證之後,對他的客人就更加喜愛了。他勸哥倫布把兒子交給他照管,讓他進宮把他對新大陸的發現獻給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並請求他們給予必要的資助來完成他的計劃。這位窮修士有幸成為宮中一位有影響力的說情者。他曾長期生活在宮中,支配過伊莎貝拉的思想意識。他拿定主意隱退之後,與他向女王推薦的新懺悔神父一直保持著聯係。當時的懺悔神父是費爾南多·德·塔拉韋拉,他是普拉多修道院的院長,是個有功績、有聲望、有德行的人,宮中所有的門都對他開放。胡安·佩雷斯交給哥倫布一封他寫給塔拉韋拉的強有力的推薦信,並給他提供了在宮中露麵時顯得體麵的必要裝備:一頭騾子、一個向導和一袋金幣。他擁抱了哥倫布之後,把他和他的計劃交給了天主和讚同偉大思想的運氣。

    哥倫布對他第一位慷慨的朋友感激不盡,這位朋友的眼睛一直看著他,心裏一直想著他,他總是把自己的好運氣歸功於他。哥倫布就這樣動身前往科爾多瓦。他相信自己會成功,那是天才的幻想,也是運氣的來源。不久,這一幻想就要破滅了。要把一個新大陸獻給西班牙國王,這位冒險家似乎去的不是時候。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正忙於收複摩爾人占據的他們自己的領土,根本就沒有去想征服在未知海域之外的靠不住的領地。摩爾人在那塊富饒的地方占領了很長時間,然後眼看著他們占據的城市和鄉村被一個一個地奪走。盡管他們拚命抵抗,但還是節節敗退,最後僅剩下他們帝國的首都和奇跡格拉納達周圍的高山和溪穀。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動用了他們的聯合王國中所有的力量和資源,要從摩爾人手裏奪走這座堡壘。將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是一樁政治婚姻,是情感,是兩人所分享的榮耀。一個人帶來了阿拉貢王國,另一個帶來了卡斯蒂利亞王國,然後二人同登王位。盡管國王和女王將其國土合二為一,但各人都分別管轄自己世襲的領地,各有自己的顧問班子和大臣來處理自己臣民的事務。兩套班子隻是在商討共同關心的重大問題時才聚在一起。

    大自然好像賦予了他們不同的美、不同的品質、不同的身心方麵的優點,但基本上是相等的,好像兩人為了將來等待他們的征服、文明和繁榮而能互相彌補對方的不足。

    費迪南德比伊莎貝拉稍大一些,是個武藝高強的勇士和老練的政治家。在沉痛的教訓使別人有知人之明之前,他就能把人看透。他唯一的缺點就是由於不信任人而產生的一種冷漠和疑心,缺少熱情和寬宏大量。

    但他所缺少的這些美德,由伊莎貝拉的溫柔和天資所彌補。她年輕漂亮,人人都讚美她,也得到他的愛慕。她受過良好的教育,虔誠而不迷信,口才好,熱衷於幹大事,欽佩偉人。她將心中產生的英雄主義和追求想象中的奇跡銘刻在費迪南德的腦子裏,反映在他的政策上。她動腦子去想,他動手去做。她的報償在於為丈夫增了光,他的榮耀在於得到了妻子的愛。這對夫妻君主注定要顯威揚名。為了名垂青史,他們隻等著那個窮外國人的到來,等著他手拿一個窮修士的介紹信請求進入王宮。

    女王的懺悔神父帶著偏見和懷疑讀了這封信,結果使哥倫布長期遭到拖延、排斥和留難。人隻是在孤獨的時候才產生大膽的想法。一旦處於紛雜的事務和忙亂的宮廷之中,他們既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據哥倫布的同代人、曆史學家奧維耶多說,哥倫布到處碰壁,“因為他是個外國人,穿得不好,還因為他隻給大臣們帶來了一封方濟各修士的介紹信,再沒有帶別的東西,而那位修士早就被宮裏的人忘記了”。

    國王和女王甚至沒有聽人說起過他。伊莎貝拉的懺悔神父或者是由於不感興趣,或者是對此事表示輕視,總而言之,他使胡安·佩雷斯的希望完全落了空。哥倫布覺得有把握,於是就固執地留在科爾多瓦,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院長給他的那點錢花完以後,他就靠製作地球儀和地圖勉強糊口,玩弄著他注定要征服的世界的形象。他多年艱苦和忍氣吞聲的生活,充滿了痛苦、努力和化為泡影的希望。不過,在這艱苦的年月裏,他的心還年輕,充滿了深情。他愛,也被愛。大約這個時候,他的第二個兒子費爾南多就成為一次神秘愛情的結晶,從來也沒有得到婚姻的認可。在他的遺囑中,他以動人的語言記述了這件事和他的懺悔。他以同樣的慈愛將這個兒子養大,就像他養育另一個兒子迪耶戈那樣。

    但他還是表現了他的風度和尊嚴,盡管他的職業低賤。由於他的職業關係,偶爾和他打交道的顯要人物對他感到吃驚,覺得他有偉人般的吸引力。他的職業和談話逐漸使他在科爾多瓦、甚至在宮廷裏結交了一些朋友。曆史記載下來的和新大陸有關的人之中,包括伊莎貝拉的高級司庫阿隆佐·德·昆塔尼拉、太子的教師傑拉爾迪尼、教皇的使節安東尼奧·傑拉爾迪尼,最後還有托萊多的紅衣大主教門多紮,此人極為得寵,人稱西班牙的第三國王。

    大主教一開始對這些地理方麵的新鮮事感到吃驚,覺得這些說法好像與《聖經》裏天體力學的概念相衝突,但在哥倫布的虔誠麵前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他不再擔心這些進一步證明天主的智慧和偉大的想法是褻瀆神明。他被這一計劃說服了,對哥倫布這個人也很喜歡,所以就為他的被保護人爭取到晉見君主的機會。兩年以後,哥倫布被君主召見。他帶著和一個窮外國人的身份相般配的羞怯;但作為一個進貢者,他給主子帶來的東西比他們能還給他的還要多,所以他又充滿信心。事後他說:“想想我的處境,我感到低人一等;但想想我帶來的東西,我又感到與二位君主不分高下。我發現我不再卑賤,而是天主的工具,是被選來完成一項偉大計劃的。”

    哥倫布講的時候,費迪南德注意地聽著,伊莎貝拉很有興趣地聽著。一看他的相貌,一聽他的腔調,她就對這位天主的信使感到極為欽佩——感到他有惹人愛的誘惑力。哥倫布天生很惹眼,口才也能說服人。我們不妨這樣認為:他注定要有一位女王成為他的第一個追隨者,他要奉獻給時代的真理首先被一位婦女所接受,在她的心中紮下了根。麵對宮廷的冷漠,麵對他的仇人,麵對他的挫折,她一直沒有動搖。她從看到他的第一天起就信任他。她是他坐在王座上的同黨,甚至到死都是他的朋友。

    費迪南德在薩拉曼卡任命了一個以塔拉韋拉為首的審查委員會。該委員會由王國中最精通神學和人文知識的人士所組成。他們在西班牙的文學之都聚會,在一座多明我修道院裏接待了哥倫布。當時,神父和教士掌管著西班牙的一切。國王隻管行動,主意由神父來拿。宗教裁判所監視和打擊帶有異端傾向的一切,甚至在國王腳下也是如此。

    國王又向這個委員會補充了天文學、地理學、數學以及在薩拉曼卡講授的所有學科的教授。這些人並沒有嚇唬住哥倫布。他期待著審查他的是和他相匹敵的人,沒想到他們都看不起他。他第一次來到大廳的時候,那些教士和所謂的聰明人認為,所有他們不知道的理論都不過是病人或狂妄者的夢想,這個默默無聞的外國人隻不過是個抱著這些幻想尋求發財的冒險家。除了兩三個聖斯蒂芬修道院的修士之外,誰也不願聽他說話。這幾位修士沒有任何影響,致力於那些被高級教士看不起的學科。其他的人引用《聖經》中的《先知書》《詩篇》《福音書》和教父們的話來刁難哥倫布。教父們用不容爭辯的話來駁斥地球理論和荒誕不經的對蹠地觀念。這些教父之中有拉克坦蒂烏斯,他在一段話中專門談到這一問題:“還有比相信對蹠地的存在更荒唐的事嗎?在和我們對著腳的地方,人們走路時腳在空中頭朝下,那裏的一切都是顛倒的——樹根紮在空中,樹枝長在地下。”聖奧古斯丁走得更遠,將相信對蹠地說成是大不敬。他說:“這將使人推測有些民族並不是亞當的後代,而《聖經》說,所有的人都來自同一個祖先。”其他神學家用一個富有詩意的比喻來解釋宇宙的起源。他們引用《詩篇》裏的詩句說,天主將天空像帳篷一樣蓋住大地,由此可以看出,大地是平的。

    哥倫布以不抵觸自然的虔敬作了回答,但毫無作用。他畢恭畢敬地跟著他們談神學,證明自己比他們更正統,因為他更理解、更尊重天主的聖書,這也同樣無用。麵對他們的愚昧無知、冥頑不靈,他的雄辯黯然失色,一點兒力量也沒有了。隻有少數幾個教士將信將疑,或相信哥倫布是對的。多明我修士迪耶戈·德·德紮比哥倫布年長,後來成為托萊多大主教。他鬥膽反對委員會的偏見,全力支持哥倫布。即便是這一意想不到的支持,也無法戰勝審查者的冷漠或固執。會議召開多次,一直沒有做出決定。他們靠拖延來回避真理。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與格拉納達的摩爾人進行了一場新的爭奪,結果會議被迫中斷。哥倫布很傷心,人們看不起他,把他打發走了,隻有伊莎貝拉和接受了他的觀點的迪耶戈·德·德紮鼓勵他。他跟隨王室和軍隊從一個營地來到另一個營地,從一個城鎮來到另一個城鎮,毫無指望地想讓人們聽他說一個小時,而戰爭的喧鬧聲使他無法這樣做。雖然命運對他很殘酷,女王卻在私下裏信任他、祝福他,保護他這個被人遺棄的天才。無論王室停在哪裏,她都給他留一所房子或一個帳篷。她命令其司庫為他提供生活用品——不要把他當成一位要求款待的不速之客,而是一位尊貴的陌生人,因為他給這個王國增光,兩位君主想挽留他在此效力。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