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下灣村民房濟濟,但當年日寇的肆虐早使鱗次櫛比、井然有序的民居滿目蒼夷。大多數的廢墟都被人們整理成菜園子了,“老大娘子”閑不住,也有這麽一塊菜園子,就在住屋的旁邊。與眾不同的是,她的菜園子裏還種著一顆令人讚不絕口的柚子樹,結果的時候那柚樹上的柚子一個挨著一個,且甜甜的,脆脆的,一口咬下去甜滋滋的柚汁頃刻間便溢滿了牙縫。每年的中秋時節“老大娘子”總愛給遠近的兒女們捎上幾個。

    柚子樹上的果子結得多,“老大娘子”的子孫也越來越多了,就連小女兒翰賓也當上母親了。小學五年級時翰賓念的是“躍進班”,還沒上六年級,整個班就被一些中等專科學校錄取。翰賓在縣城的衛校念書,不久也是因為機構精簡而回了家,後來便出嫁了。翰賓一直做著“代課老師”的工作,幾經輾轉,現又在姐姐玉荷家附近的一所學校任“代課老師”。翰賓的丈夫是一名複員軍人,在樂安的一家礦上工作。“文革”爆發的這年年初,翰賓生下個大胖小子。起初,為喂乳方便翰賓將兒子放在姐姐家照看著,後來玉荷也快要生了,翰賓便將已脫奶的兒子轉交給風力口的母親帶著。以前,“老大娘子”與良振、琪霏兄弟倆的小家庭住在一幢屋子裏,隨著家裏人丁興旺,屋子倒是越來越擁擠了,翰賓為了方便自己能常去看望兒子,便在母親家後麵的屋子租下一小間房,平時就讓母親帶著兒子住著。這屋子比較大,由前後相連的兩幢屋子組成,且各有一口天井,也住著不少人家,對於年逾花甲的“老大娘子”來說確實蠻不錯,除了帶帶小外孫還能與不少人聊聊天,日子過得倒蠻有滋味的。

    但這一年卻是個多事之秋——“文革”爆發了!

    解放初期三叔子本在河對麵任鄉長的,後來去了省城工作。“文革”爆發不久,三叔子便被揪回風力口批鬥,家裏連個送飯的都沒有,身為大嫂的“老大娘子”便吩咐六子琪霏給三叔子送飯。從舊時代過來的三叔子被“曆史問題”糾纏,好在其曾工作過的地方的鄉民們樸實仗言:萬鄉長在土改時體恤民情,給一貧如洗的鄉民們帶來了不少農具,工作也是積極肯幹,辦了不少好事……

    三叔子算是逃過了一劫,而“海外關係”卻又糾纏著“老大娘子”的幾個兒子。這年頭,有“海外關係”也成了一種莫大的罪名,人們都象中了魔一般,也仿佛是驚濤駭浪中的舟葉,一會兒衝上浪尖,一會兒沉入萬丈深淵,看似不可思議,卻又順理成章,但到頭來還是莫名其妙!

    在家的良振、琪霏兄弟因“海外關係”而挨批受審,甚至被關押。平日裏良振為人較為隨和、靈活,略經風波後倒也沒啥大事。而琪霏卻沒那麽幸運了,平時琪霏心直口快,也愛打抱不平,在生產隊裏也曾做過負責工作,難免得罪一些人。於是,在冠冕堂皇的陰影之下,琪霏常被人蒙上雙眼打得遍體鱗傷,斯文掃地的幾乎尋了短見。望見妻兒老小,受盡淩辱的琪霏不得不苟且偷生。心靈上的傷痛得靠歲月的流逝去愈合,而肉體上的傷痛卻是晝夜難熬!本來家境就不寬裕,為了治傷買藥,琪霏不得不將土改時分得的一些地主浮財變賣,最後就連家裏的地板也給撬起拿去賣錢了。

    自鳴領著長女回家探親來了,這倒令家人頗覺突然。每次回家之前自鳴都會寄信告訴家裏的。雖說他在千裏之外,卻也難逃“海外關係”的糾纏,出生入死時流淌的鮮血,也洗刷不了這莫須有的“汙點”。生性剛烈的自鳴身心受到了莫大的創傷,從此,雙手便落下了時常顫抖的“怪病”。

    “哥呀,家裏的地板都被我撬起來賣掉了!”

    琪霏既傷心又愧疚地拉著三哥自鳴哭訴著。因為家裏住著的這些房子,還是憑著自鳴當時的“誌願軍”身份分給的。

    “六弟,地板賣了也就算了,治病要緊!”

    自鳴是個很幹脆的人,同病相憐的也不忍心責怪琪霏。這年頭,大難不死的就算萬幸!況且自己……

    兄弟們難得團聚,卻隻能在這“光榮之屋”裏忍受著莫名的屈辱。

    不久,自鳴的胃病又複發了。以前,自鳴在剿匪部隊作戰,轉業後又要求去了條件較差的河南,艱苦的生活使他犯下了嚴重的胃病。盡管自鳴一個勁地堅持回河南治療,弟妹們還是趕緊將倔強的三哥自鳴送進了縣城的醫院。自鳴已到非動手術不可的地步了。

    縣城的醫院也籠罩在“紅色恐怖”之中,醫術好的醫生都被冠以“權威”的罪名,而自鳴的“身份”更使人畏懼。好在有老鄉從中艱難斡旋,手術才得以進行。自鳴被抱上手術台時,胃液竟從口鼻中噴出一大灘,醫院條件比較簡陋,站在手術房窗外的妹妹們看得真切,竟被嚇得直哭起來。

    自鳴的胃病屬嚴重的“胃穿孔”,且是多處多次的。當醫生得知自鳴本打算回河南後再作治療時,竟被驚得膛目結舌——病人若不是及時送來做手術,莫說回千裏之外的河南,恐怕還捱不到在九江上船人就不行了!從風力口去河南,須在九江乘船過江後再換乘火車的。可以斷定病人是苦撐著回來的,此前就已有發作,且很厲害……

    想起此前的一些情形,弟弟妹妹們頗感淒涼——三哥此行是與家人作最後訣別的!

    “哥呀,你可得想開點兒哪,上有老下有小的。”

    自鳴第一當著弟弟妹妹的麵流下了眼淚:“唉,實在……受不了了……真是……生不如死……幹嘛還要麻煩……”

    “哥呀,你不是從小就教我們學習英雄的嘛——”玉荷倔強地說道。

    在家人心目中自鳴就是個響當當的英雄。可這年頭,有多少英雄沒倒在槍林彈雨的戰場,卻淹沒在這場撲朔迷離的政治風暴中。

    東邊雨來西邊晴,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家人的關愛,親情的溫暖,將已近邊緣的自鳴拉了回來。

    自鳴出院後便在玉荷家休養,自鳴的媳婦接到家裏的電報後,也匆匆趕來了。兄弟姊妹們團聚在苦澀的氛圍之中。

    稍事休養的自鳴在妻女的陪伴下要回河南了,一家人不得不依依惜別——不知下回的團聚會是何時何樣。

    不久,玉荷的丈夫又遭受了殘酷的衝擊——一個從未成年的苦孩子,靠聰明好學刻苦鑽研,成為優秀的技術骨幹,“二十五歲就賺六級工資”的“又紅又專”式的標兵,一夜之間竟成了眾矢之的的“牛鬼蛇神”,而釀成這一切的卻是因“是非之人”搬弄的口舌。玉荷家住的地方被稱著“烏龜山”,卻是個“無風都有三尺浪”的地方,有的人在努力工作創造美好的生活,有的人則是挖空心思唯恐天下不亂,整日“磨洋工”的對別人卻格外眼紅……唉,口水也會淹死人哪!玉荷一家受盡淩辱,甚至死裏逃生,每月靠僅有的三十元生活費艱難度日。千裏之遙的三哥自鳴,寄來了一家省吃儉用擠出的費用,更是“雪中送炭”地寄來了一份溫暖的手足親情。

    卻說玉荷有個從小就很要好的巧芸妹妹,失去聯係多年,有一回不期而遇地,姐妹倆竟當眾灑淚擁抱!

    “姐姐,你到哪兒去了,弄得我找得好苦!”

    “妹妹啊,我也好想你呀。可就是找不到你……”

    巧芸婚後夫妻很是恩愛,因在家是獨女,便把爹媽從風力口接到自己的小家庭來一起過日子。也難怪玉荷無法尋找了。

    姐妹久別重逢別提有多開心,真是無話不說。而得知玉荷一家的遭遇,巧芸格外難受。

    “我老公這人哪技術是不錯,可嘴巴子卻是笨得無法形容。‘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人家就推舉他出頭,說他技術好出身好,是竹子削的扁擔兩頭尖,砸在地上當當響!嘿,連句話都說不清楚。起先我是極力反對的,可又拗不過他。其實他是個很老實很忠厚的人,可使起性子來比牛還倔!真拿他沒辦法。本來大家也隻是‘文攻’的,不想後來竟‘武鬥’起來。哼,這下可好了……”

    “姐姐,當初姐夫那麽做也是政治上求進步嘛。”

    “哎喲,妹妹呀,他腦子裏天生就沒這根弦兒!當初在‘中正大學’做工的時候,那裏鬧得挺厲害的,可他家裏還是‘吃大家子’幾代人都沒分家的,家裏挺窮還指望他那些工錢呢。那時年輕都老老實實地……唉,要在七叔七嬸身邊就沒這檔子事兒了,他可聽他們的。我倆兒還是在他們家安新房的呢!”

    對於這場災難,玉荷夫婦始終不知是何人在作祟。那是個被稱作是“烏龜山上的老鬼”的家夥,板金工的本職工作幹得是一塌糊塗,卻是個出了名的“口水工”,工作上幹不過別人卻老挖空心思地搬弄是非,還常常洋洋得意地暗地自喜——興風作浪屢屢得手!俗話說得好,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為,兩麵三刀地還是有人看穿了他。可還是有不少人被他蒙騙,因為他“陽”不過別人卻“陰”得過別人,有一肚子的壞水。玉荷的小叔子是他的徒弟,當初他了解到一些情況後,便出餿主意把玉荷的丈夫騙到這家廠子來。而玉荷並沒被按事先的商定安排工作,而七叔七嬸的長子本來也在這家廠子裏工作的,後來下放了,當初他的工作是丈夫幫著介紹的。丈夫覺得自己被騙被戲弄,原本渾身使勁沒日沒夜地幹工作,為此與單位領導鬧情緒,並賭氣將當初帶來的一些工具藏了起來,而這些,後來卻成為別人指責他“辦地下工廠”的罪證!當初,廠領導得知玉荷丈夫鬧情緒的原因後,自然會指責那“老鬼”的不地道。“老鬼”倒覺得“偷雞不成反倒蝕把米”,本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因而懷恨在心伺機陷害。廠裏有位領導卻是個“糊塗蟲”,生活作風出了問題,被“老鬼”傳了出來,卻誣險到玉荷丈夫的頭上。玉荷丈夫是廠裏的技術尖子,經常與領導在一起討論工作出差學習。那“糊途蟲”離了婚丟了官還被開除了黨籍,卻將這一切都怪罪與玉荷丈夫,對“老鬼”則言聽計從,在“文革”假公濟私瘋狂報複。“老鬼”卻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洋洋得意……當這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時,“糊塗蟲”後悔不迭,玉荷的丈夫已飽受摧殘與淩辱,家屬也受連累。

    “烏龜山上的老鬼”故然齷齪可恨,可“烏龜山”上的人們耳朵根子咋就那麽軟呢?

    這“烏龜山”上的水也夠淺的。

    玉荷一直在丈夫的單位裏做“家屬工”,與其他職工的家屬在一塊做搬運種菜地。適逢地方上興辦教育而師資短缺,需從地方上各單位抽員充實,玉荷被首位推薦。但另一位家屬也很想去,而名額隻有一個。盡管有不少人慫恿著,玉荷還是放棄了這一難得的機會。

    自從與玉荷邂逅巧芸格外牽掛姐姐。正好巧芸的丈夫與那單位的新領導挺熟,便順便說道了。其實大家也為此不平的。玉荷丈夫解放了,恢複工作後繼續挑著大梁,卻也難免有點安然神傷,畢竟心靈上的創傷太深。玉荷百般安慰,為支持丈夫的工作,常從微薄的生活費中擠出錢來買技術書籍,夫妻倆的感情更深了。後來,玉荷被安排到小賣部工作。盡管一家子的生活恢複了平靜,但陰影還在不時地籠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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