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們承受的苦難令“老大娘子”倍受煎熬,而令“老大娘子”感到莫大欣慰的,卻是兒女們都能忍辱負重地維係著自己的家庭,堅強地生活著——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老大娘子”倒更愛聽另一句話:培成喬木風聲大,望及浮雲天際寬!

    風力口在承受著巨大的劫難。古老的建築上隨處可見塗寫的標語,成塊的語錄,下灣村前首的“雙節坊”更是被弄得麵目全非,精美的鏤雕、楹聯也被厚厚的黃泥糊蓋著。曆盡滄桑,優美典雅,由幾代人苦心積累的文化遺產——“玻蔚小學”,也被平白無故地冠以“封建堡壘”的罪名,而夷為平地,實在令人扼腕長歎!

    ——風力水在默泣。

    玉荷有段時間沒回娘家了,碰巧單位上有車去那邊采購農副產品,便領著兒子搭了趟便車。

    翰賓在丈夫工作的地方找到了“代課老師”的工作,把兒子也帶過去了。“老大娘子”仍住在翰賓租住的房子裏,晚上睡覺有琪霏的長女陪著。

    玉荷牽著兒子,從橫巷旁的一條小巷進去,穿過幾戶人家的屋子,便到了母親住的屋子了。“老大娘子”正在灶屋裏忙著,這灶屋也隻是用些亂磚搭起來的半人高的圍牆。

    “我的命啊——,我的寶啊——”

    才進屋門,就被“老大娘子”一眼瞥見,還一個勁地不停地喚著,象唱曲子一般。

    “好久沒回家嘍!”屋子裏的鄰居打了個招呼。

    “誒、誒,有點兒忙的……”玉荷笑著答道。

    “老大娘子”擦好手便拉著玉荷外孫端祥起來。這孩子長得挺象父親眉清目秀,還機機靈靈挺招人喜歡,可就是有點兒瘦。

    “寶哇,想吃點兒啥,外婆弄給你吃!”

    孩子瞪著眼沒吭聲。

    “老大娘子”緊攥著孩子的手,笑了:“玉荷啊,幫媽把這籃子拿給琪霏家去。”

    早晨“老大娘子”去菜地轉了轉,這天老下雨,幾天沒來的菜倒長了不少,密密麻麻的便多摘了些,順便用琪霏家的籃子拎了過來。

    玉荷一走,“老大娘子”又問起來了。沒想孩子卻說,想吃飯!

    “啊?你們連飯都沒得吃啊——,那天天都吃些啥?”

    “天天吃泡飯……”

    “好,外婆煮飯給你吃!”“老大娘子”好不心疼,“寶啊,還想吃啥好點兒的?說給外婆聽!”

    “想吃青菜梗炒肉……”

    碰巧玉荷回來了,孩子竟低著個頭不吱聲了。“老大娘子”不由地細問起來。玉荷卻說,小孩子懂啥說著好玩的。

    玉荷要回家了,“老大娘子”怎麽地也要把外孫留下。玉荷隻好暗地裏叮囑兒子,不許向外婆說想吃這吃那的,外婆也沒啥錢的。孩子低著個頭輕輕地說了聲,好。

    “老大娘子”也不再問外孫了,隻是不斷地變換花樣顧自地忙乎,吃得個小外孫直咂嘴,世界地上居然還有紅燒肉紅燒魚!那紅燒鱔魚可真粘嘴,飯後擦好了嘴還能舔出點兒味道來。

    那些個甘蔗得劈成細條兒,熟菱角得剁掉刺弄成兩半兒,蓮蓬仁兒也得剝出來。這些個事兒都可吩咐那些年長點的孫輩們去做,反正他們本來就愛跟小弟在一起玩兒。

    “老大娘子”常常要去忙乎,種了菜也養了些雞鴨,孫輩們也要上學,隻好把個小外孫留在家。

    小外孫挺聽話的,不哭不鬧地一個人吃著玩著。外婆家好是好,可畢竟不在爸媽身邊,感覺上也總有點兒怪怪的,就連這兒的氣味兒都與家裏的不同。屋裏屋外好象總是朦朦朧朧的,真教人迷糊兒!有一天可真迷糊起來了——朦朧中望見爸媽來了,自己卻象中了邪一般坐在那兒呆呆地沒啥反應。爸爸伸過手來一摸額頭不覺大吃一驚——滾燙滾燙地正在發燒呢!

    玉荷夫婦趕忙帶兒子回家看病。後來兒子還為此住了醫院。夫婦倆兒再也不敢把兒子單獨留在外婆身邊了。“老大娘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自己還沒疼夠孩子呢!

    但這世上的事兒有時還真不好說。就好比在風浪中駕船,直著走非但快不了,順著風浪斜著點兒走還又快又穩的。

    祖孫倆在一起狠待的機會又來了!

    開學了,玉荷所在的職工宿舍區的許多孩子都去報名上學了,玉荷的兒子不滿七周歲,學校不肯接收。其實,這裏麵不僅僅是年齡的問題。玉荷的小女兒從小學習成績就出類拔萃的,且是學校的文藝宣傳骨幹,學校離家很遠,為了支持女兒的文藝宣傳工作,玉荷的丈夫常常騎著自行車送女兒去學校或演出地點。玉荷丈夫的工作本來就很忙,若再添上個年幼求學的兒子,勢必分散更多的精力,也許學校領導正是擔心這一點,便以其子年齡未到為由,怎麽也不肯接收。

    校方是用心良苦的,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也難免會顧此失彼。但玉荷夫婦也有自己的想法,兒子從小就機靈可愛,在宿舍區裏一般大的孩子中並不比誰差,以前在幼兒園裏還是班長哩,怎麽甘心僅僅因為年齡的原因,而使自己的兒子比別人家的孩子落後!再說小女兒的出類拔萃已使心力憔悴的夫婦倆感到莫大的慰藉,夫婦倆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更上一層樓”。

    校方的態度是堅決的。玉荷夫婦絞盡腦汁,最後決定先讓兒子去風力口的外婆家念書,以後再想法轉學回來,實在不行的話也隻好過上一年再報名上學了。

    能去外婆家上學,玉荷的兒子自然快活得不得了。風力口的小學也是玉荷的母校,昔日的老師已是小學的校長了,學校也挺近的,盡管學校的條件還比較簡陋,但在外婆家學習、生活也異常開心。因在家時上過幼兒園,接受過最基礎的教育,所以玉荷兒子的學習成績還可以,每天輕輕鬆鬆地上學,放學以後便與小夥伴們在外婆家那迷宮一般的居所附近嬉戲。這裏的房屋很不一般,即使有些倒塌房屋的廢墟,依然是宮牆邐迤,殘華倚疊。外婆家也頗為有趣,那通著電線的電燈一直就沒亮過,喝的水也是舅舅家的表哥表姐挑來的,到了下雨天,外婆卻總愛用碗哪、盆的接著雨水用來燒飯。玉荷的兒子年幼體弱,以前來外婆家,常常是滿興而來生病而去,卻又偏偏格外癡迷於外婆家。癡迷村前柳樹成蔭的鯉魚塘,“雙節坊”上夾雜著黃泥的鏤雕,下雨天時嘀答成趣的天井,川流不息的滔滔河水,和牧童蓑叟時隱時現的阡陌田野。隻有那高聳在夜幕之中,在燭光中時明時暗的屋牆令人毛骨悚然,恍惚牆麵上常常會顯露出古老而陌生的麵孔,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問“你是誰呀?”

    風力口是古老的,古老的街巷裏鋪著古老的石板,古老的池塘邊長著古老的柳樹,古老的屋簷棲息著古老的燕鵲,就連古老的屋子裏也飄浮著古老的氣息。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有年月的,街上有家紙盒子廠,總是傳出“吱溜”“吱溜”的聲響,仿佛在唱著古老的歌謠,寫字用的作業本也象草紙一般古老,用力一劃就破了。

    外婆的生活是平淡的,而每天一早漱洗好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燒香拜佛。玉荷的兒子覺得很有趣,也在一旁學著玩,而外婆卻要手把手地教著,很是認真。做事得按規矩來。上學之餘,調皮的孩子也格外貪玩,一到吃飯的時候便教外婆一頓好找。這,又引發外婆一頓好說,可別太貪玩到鍾就得準點吃飯,吃飯時要細嚼慢咽,這樣才不生病長得快。外婆不吃肉隻吃少許的魚,卻是特愛吃魚凍子,但得就著一邊吃,盛魚凍的缽大,一頓吃不完下頓還得吃,可得留清爽點兒。薑得早上吃,晚上吃薑就是薑吃人,就好比要用水之前得往缸子裏多打點兒水,可缸子裏的水夠多再往裏打水,用不上的話,水就會迸出來或把缸子擠爆了……

    祖孫倆年歲迥異,卻話語頗多。而這跨越時空般的感觸,卻遠非那“大家”所言“兒寒乎欲食乎”的感覺。難怪有人說“養兒不如教兒”,——“令人長號不止”怎如“令人長受不止”!

    玉荷擔心幼子的身體,每隔兩周便要娘家的侄子將兒子帶回家一趟。後來,兒子轉學成功了——學校的領導動了惻隱之心,畢竟想讓孩子念書也不是什麽壞事,完全可以理解的。隻是,兒子倒不太想轉學,外婆家不是挺好的嘛!

    風力口似乎是個“情感百慕大”,身臨其境的會令人在此“熔化”、“蒸發”。

    每逢佳節倍思親,而在風力口則是每逢佳節“倍聚親”。平時大家都忙,春節的時候便是團圓的時候,但俗話說得好,初一的崽(兒子),初二的郎(女婿),一到正月初二,“老大娘子”便會站在村前守望,盼著在外的兩個女兒領著家人前來相聚。春節時的火車老是晚點,仿佛總愛捉弄這位翹首以盼的老人,在風力口車站下車的人也特別多,長長的人流隻能教後麵的人們跟著前麵的人走,即便想超越也沒得辦法。

    “噢喔兒——眼睛都望癡了喔!”

    老遠就用手搭著涼棚張望的“老大娘子”,一見到女兒、女婿領著孩子們來了,總要嘮叨一番。

    “媽——外麵冷,就別老在外麵站著啦,在家裏等不是一樣的嘛。有誰會把你老人家名下的人接到他家去的?”兒女們笑著說道。

    “老大娘子”可不管那麽多,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直往家裏走,還真怕孩子們走錯了家門。

    堂屋裏的桌子早已擺好了自家做的“睕菜”,有凍米糖、花生糖、芝麻糖,還有瓜子、花生等。

    “大媽,給你老人家拜年啦!”

    在外的侄輩們多半喜歡在“老大娘子”的子孫們到得較齊時來拜年,平時大家都忙,難得春節時能在一塊兒聚一聚。

    “老大娘子”開心得不得了,良振、琪霏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兄弟倆輪流作東地招待家裏的客人們。

    來拜年的客人多,自己的子孫回家過年的也不少,早已準備好的“睕菜”,既要用來招待客人,又要讓離去的人們帶上一些,往往是不夠的。“老大娘子”便要琪霏趕做一些。良振、琪霏都有不少的孩子,平時孩子們也沒啥零食可吃的,“老大娘子”心疼孩子,便會招呼孩子們過來,每人派發一些。可孩子們口齒利索,“睕菜”才派發到手,便很快下肚了。意猶未盡的孩子們便與“老祖宗”玩起了“車輪戰術”,挨著個兒地等著下輪的派發。

    “好啦、好啦,該留著接待客人的——”“老大娘子”瞧見孩子們瞪著大大的眼睛,吮著手指不肯離去,便又說,“來,每人再拿幾塊……莫再來啦……莫再來啦。”

    前麵的幾個孩子領著派發走了,但很快就吃完了,見到後麵的幾個正在吃著,以為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派發,便又回過頭來準備排隊領發。

    “怎麽又來啦,不用留著接待客人哪?”“老大娘子”真的有點生氣了,嘀咕了陣又開始派發起來,還認真地說,“莫再來了啊……莫再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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