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便在這被稱為“小南京”的風力古鎮,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充實、歡樂的一個春節。漸漸地,她習慣了這個新的家庭、新的環境,以至於完全融入其中。

    ——新歲的江南,的確別有一番洞天。

    “爹——我也要去!”每次“小生意家”要外出幹活時,“妹子”總要鬧著跟去。

    “妹子哎——爹要去掙錢,你去會礙手礙腳的。聽話啊——”老奶奶一邊說一邊拉著“妹子”。

    “乖崽哎——爹忙完了活兒就會回來的。你在家乖乖的,好啵——”“小生意家”便撫摸著“妹子”,一個勁地勸慰著。

    “唔——我不——我要跟爹一起去!”“妹子”邊說還邊流著眼淚。

    “莫哭、莫哭——哭多了,眼睛會瞎的。”“小生意家”趕忙抱起“妹子”,一邊給“妹子”擦眼淚一邊不停地親吻著。

    “都是被你慣成這樣!”“小生意家”“屋裏的”開始數落起來,又把“妹子”拉進屋,“爹不去做事,拿什麽養活你——懂事啊,妹子——”

    “妹子”不鬧了,可還是一個勁地抽噎著,弄得“小生意家”好不心疼,兩步一回頭地走了……

    “怎麽,心思重重的——掉了銅角子啊?”“小生意家”耷拉著腦袋剛走進“敬文”號,“敬文娘子”便打趣地問道。

    “沒……沒……”“小生意家”吱唔著,卻又尷尬地笑了。

    “喲——什麽事——還對姐姐藏著掖著的?”“敬文娘子”心裏早已有了八、九分——瞧他爺女倆這陣子的熱乎勁兒!

    “姐姐——事倒沒啥事,就是……”“小生意家”苦笑著搖了搖頭,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機靈與尷尬倒也匯集一副滑稽像來。

    “嘖,就是什麽——快說嘛——一個大老爺們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的,多沒意思——”“敬文娘子”覺著好有意思,便不動聲色地逗了句。

    “唉——”“小生意家”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妹子一個勁地鬧著要跟來,還哭成淚人似的。我要幹活,要是讓她跟來——可怎麽辦咯!”望著“敬文娘子”,“小生意家”真是憨厚之極。

    “嘿!什麽怎麽辦咯,”“敬文娘子”會心地笑了,不以為然地說,“明天就帶妹子來,你幹你的活,讓她跟我家含蕊一塊玩耍,她倆在一起的也有個伴兒,不是挺好的嘛,誰也不礙著誰!就這麽說,免得你一心掛兩頭。”

    “嘿嘿……要得,要得。”

    “敬文娘子”也是婚後多年才生育。有個女孩名叫含蕊,比“妹子”略小,以往,含蕊都是與哥哥旭笙在一起玩耍,但旭笙已到學齡,按玻蔚祖訓“須擇嚴師善導”便去學堂讀書了。

    學堂就在村西邊,遠近聞名,頗俱規模。

    自戊戍變法以來,清政府廢除科舉製度,興辦學堂一時風靡全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在族人的倡儀下,下灣村創辦了《玻蔚私立兩等學堂》,仿效省城小學堂模式分設高、初等兩個複式課堂授課。初等課程有國文、修身、算術、珠算及國畫、勞作、唱歌、體操,高等則比初等的增設了古文觀止、曆史、地理、商業等課程。學堂奉行“以德尊者為監督(校務董事)、學識優者為教習”,教課先生多是本村的舉人、貢士、秀才及少數青年學者,後來還特聘個別曾在高等學堂或優級師範學堂畢業的外姓青年任自然學科先生。經費來源,除酌收少量學費之外,主要依靠祠堂會田收入及省城“萬姓試館”(高家井九養別墅)租賃費作為常年經費。

    旭笙放學回家自然與妹妹含蕊玩得開心,而一旦要去學堂,含蕊便哭得象個淚人,弄得“敬文娘子”五神煩燥。這下好了,“妹子”可救了自己——“敬文娘子”想象著,兩個妹子在一起玩玩耍耍有說有笑,自己既落得個清靜也可少挨“當家的”數落。“當家的”可是個體麵之人,村裏鎮上都數得上的。平日裏忙於應酬,可對子女的調教一點兒也不馬虎。旭笙倒好辦,生性乖巧且很自律,上學堂念書後更教人省心。可含蕊就大不一樣了,天資聰穎的倒蠻不錯,卻是特愛纏人,眼不眨都能冒出些法頭來,一天到晚的誰受得了。可“當家的”偏偏又特疼她,說女兒得適當地教養點大了才知道疼人,女人是水做的,有“柔情似水”也有“洪水滔天”的說法。他有空倒愛看看書弄弄琴的,倒是“敬文娘子”對這女兒沒點辦法,左也不是又也不是的,有時索性由著她去。自然,“當家的”難免會數落。

    從此,“小生意家”來“敬文”號幹活時幾乎每次都帶著妹子來。“小生意家”更開心了——忙的時候自然不必牽掛,歇著的時候還可以逗逗“妹子”,幹起活來也不覺得怎麽累了。活多的時候,自然幹得比較晚,特別是還有另外幾家商號的雜活,也時常是斷夜了(傍晚)父女倆才打著“馬馬肩”有說有笑地回來。

    “快、快、快,快下來——”每當見到父女倆打著“馬馬肩”回來,“小生意家”“屋裏的”總是忙不迭地招呼著“妹子”:“可別累壞爹啦——”

    “沒事,沒事——嘿、嘿……”“小生意家”是苦中有樂。

    “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簷前倒掛筆;四九三十六,推車淩斷軸……”晚飯過後,“妹子”總是鬧著要爹爹講古,爹也總是不厭其煩滔滔不絕,父女倆一天到晚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這不,“妹子”又跟著爹念起了“冬至進九歌”、“五九四十五、家家肉取鹵;六九五十四,黃蜂生嫩刺;七九六十三,行人脫衣衫;八九七十二,貓狗睡蔭窩;九九八十一,犁耙全出齊。”

    “爹爹,什麽叫‘肉取鹵’哇?”

    “‘肉取鹵’,就是肉醃好了該掛出去曬太陽咯!”“小生意家”興致勃勃指手畫腳地。

    “哪——我們家的肉怎麽不取鹵呢?”

    “……我們家四周的房子太多,曬不著太陽……”“小生意家”也隻好這樣敷衍著。

    “噢——哪不會拿到含蕊家去曬太陽麽,她家後麵的院子挺大的,掛滿了肉在那裏曬太陽!”“妹子”執意地堅持著。

    “唔——人家都掛滿了,我們再拿去掛,哪——人家家裏肉豈不要生蛆?”

    “唔——,是噗,哪——多不好。”“妹子”象個大人似的懂事地點了點頭。

    “小生意家”不由地摟緊“妹子”親了又親。

    “‘妹子’哎——還不快來洗臉洗腳,明天一早爹就要去做事。——早點睡喲——”

    “妹子”的娘來催了。小戶人家過日子不得不精打細算,晚上老點燈可沒那麽多的油燒——成家猶如針挑土,敗家猶如水推沙嘛!

    “‘妹子’啊,你娘叫你呢——”“小生意家”連忙輕聲地說道。

    “我不嘛,我要爹幫我洗——”

    “妹子”總是一個勁地撒著嬌,把個“小生意家”樂得合不攏嘴。可洗著洗著,“妹子”就在爹的懷裏睡著了。兩口子鋪被安床忙得不亦樂乎。

    在晴天,“小生意家”一般都會帶著“妹子”出門,可雨天就隻能把“妹子”留在家裏。老天爺總愛弄出些不如意的插曲來。不過也是,老是陽光燦爛的沒個雨天,準得鬧旱災!

    江南人留客不說話,隻有細雨紛紛下。江南雨下起來真不嫌累,常常是整個禮拜都不見晴。這不,又下起毛毛細雨來,有時還夾著“隆隆”的春雷,嚇得“妹子”一個勁地往屋裏躲,捂著耳朵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往外望。大人為了使小孩免遭雷擊,往往會編些話來唬孩子。還挺靈,再淘氣的孩子也能唬住。

    “‘妹子’,乖!不要到處亂跑,雷公爺爺會下凡專捉小孩子嘞!”親了親“妹子”,“小生意家”便趕緊戴上鬥笠消失在煙雨朦朧中……

    好在“小生意家”的兄長有一兒一女,但女兒翠蓮比“妹子”要長幾歲,兒子誌承也才呀呀學語,讓“妹子”與堂姐弟在一塊,自然不如與含蕊在起玩得開心。翠蓮是家裏的長女,要忙著幫家裏幹家務活,縫縫洗洗劈柴擔水的。

    今天,天公作美下起雨來,翠蓮可以在家裏拿起繡筐做起“女兒活”了。她的手可真巧,繡得蝴蝶比翼飛,繡得鴛鴛鴦戲水歡;還有那迎風搖擺翩翩起舞的荷花,活脫脫就象村前鯉魚塘裏的荷花一般……

    “‘天真’——”親近一點的人都會這麽稱呼“妹子”,堂姐翠蓮一邊繡著花一邊笑著對“妹子”說,“今天怎麽不跟你爹出去呀,是不是你爹不要你啦——”

    “唔——爹怕我被雷公爺爺捉了去……”“妹子”嘟著小嘴,眨巴著兩隻烏黑的大眼睛,歪著腦袋滿臉通紅。

    “有爹在身邊,保你雷公爺爺怎敢捉你呢——”翠蓮笑著問道。

    “唔——我爹爹好大的勁的……他要做事……保不了我的……”

    “‘妹子’哎——”奶奶怕“妹子”耽誤了翠蓮繡花,趕忙招呼“妹子”。

    翠蓮的繡花活兒是小有名氣的,也比別家的銷得快。尤其是那些絲綢繡花手帕,更是太太小姐們的心愛之物,還有那枕套床罩什麽的。附近有些人家或店鋪,索性把麵料、絲線什麽的送到家裏,算是來料加工,所以翠蓮的繡活是夠忙乎的,常常是這家的還沒忙完別家的又上門了。

    “哎——單絲不成線咯——獨樹不成林嘞——小妹又在繡鴛鴦喂……金風玉岸翡翠天喲,新柳依依弄春柔哎——魚傳尺素休起浪唷,莫教鴛鴦失伴飛咯……”翠蓮一邊繡著花兒一邊哼著小曲兒。針絲伴著小曲兒穿梭飛舞,出落成美妙的圖案。卻不知究竟是小曲兒化入了圖案還是圖案化入了小曲兒。

    “妹子”一邊聽著姐姐哼著小曲兒,一邊看著天井口滴下的雨水。這雨水的“嘀噠”聲遠沒小曲兒好聽,卻沒完沒了的真不嫌煩。

    “轟——轟——”一陣滾雷響起,“妹子”嚇得連忙往奶奶懷裏鑽。奶奶忙說,那是玉皇大帝在拖桌子擺酒席。雷聲過後,“妹子”便跑去天井邊往天空張望。不一會兒,又響起了“誇——誇——”的雷聲,奶奶忙說,那是雷公爺爺在天上剮魚鱗!“妹子”被嚇得再也不敢離開奶奶身邊了。

    “我咯——人——呐,要困——覺——覺喲——雷公爺爺莫吵人呐——”這邊,奶奶為堂弟誌承唱起了催眠曲兒,唱著唱著,“妹子”也趴在奶奶的腿上睡著了。

    ——古鎮的雨,古鎮的人家。

    “爹——爹——”好不容易地總算盼著爹爹回家了,“妹子”眼淚汪汪地好象受了莫大的委屈。

    奶奶在一旁一個勁地笑著搖頭。

    “哎——‘妹子’啊,莫哭莫哭。”

    “小生意家”一邊說著,一邊趕緊離得遠遠地用腰巾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擦著臉上的汗水。弄得“妹子”急得一個勁地直跺雙腳。

    腰巾長長的,平時總是象腰帶一樣紮在腰間,也可用來洗臉、擦汗或背扛東西是用作墊巾。

    “‘妹子’啊,看,爹爹給你帶什麽好吃的來啦——”

    “小生意家”邊說邊扮著鬼臉,弄得“妹子”破涕為笑。“敬文娘子”時常給此點心、糖塊什麽的,讓“小生意家”帶給“妹子”。

    “‘妹子’,好吃吧!”“小生意家”一個勁地笑著問“妹子”。

    “好吃——爹,你也吃!”

    “哎——乖崽!爹不吃,崽吃、崽吃。我崽好——良心咯——”

    “‘妹子’哎——你爹怎麽舍得吃喲!你爹呀,捉了隻蚊子也要留條腿給你吃呢!”“小生意家”“屋裏的”一番話,把全家人都逗樂了。

    “爹——你捉到蚊子啦?”“妹子”不知道母親在逗自己,卻當真問了起來。

    “‘妹子’哎——爹今天剛從烏龍街來,哪裏捉得到蚊子?”“小生意家”也在逗著女兒。

    “噢——是不是‘羅衣秀才’又來啦!”“妹子”不由得喜形於色地瞪大了雙眼。

    風力口有條烏龍街,曆代傳說是個沒有蚊子的地方。傳說在一千多年前,出了個行蹤怪異的“羅衣秀才”,他說的話往往應驗如神。有一回,他來到風力口住在烏龍街,被蚊子叮咬得睡不著覺,便忍不住叫罵起來:蚊蟲絕滅,蚊蟲絕滅!從此,烏龍街的蚊蟲就滅絕了,烏龍街也成了“無蚊區”哩!烏龍街的蚊子的確比較少,但這與此街的衛生、空氣流通等因素有關,自然也不可能由“羅隱秀才”一番叫罵可滅絕的。但據有關資料記載,曆史上確有位“羅衣秀才”,浙江餘杭人,是公元九世紀晚唐時期稍有名氣的詩人,著有《讒書》、《雨岡書》(見《舊五代羅隱傳》),五代時,吳越王錢繆曾要他作過節度使判官副使,但他卻孤傲不俗而潦倒終生,晚年不得誌,便任性遨遊閩、粵、豫章一帶。因其性格狂異,所以民間留下許多有關他的傳說,《辭源;仁恕堂筆記》有記載:今豫章、兩越、八閩人,凡事俗近怪者,輒謂羅隱秀才所說。“羅衣秀才”或許到過風力口,但留下這一傳說,卻能說明其怪異中尚有可愛或令人欽慕之處……

    在“妹子”的心目中,爹爹是個見多識廣且肚子裏裝著總是講不完的故事,好似滿腹經綸、博古通今,望見蝴蝶,能講“梁山伯與祝英台”;打著扇子,能講“孔明借東風”;指著天上的銀河,能講“牛郎會織女”;就連堤邊的將軍渡,也能有名有姓地說上一通,據說當年太平軍領袖石達開帶領太平軍曾駐紮在下灣村,率部東援天京,與湘激戰於戶河兩岸,後來,楊秀清也率部在風力口一帶進襲清軍……

    “嘰嘰複嘰嘰,木蘭當戶織……”花木蘭的故事是“妹子”最愛聽的,還能朗朗上口地背上幾句《木蘭詞》。如此聰慧的“妹子”,“小生意家”真是樂之不疲,傾其所有……

    “妹子”簡直入迷極了。那些個奇妙的故事,仿佛是一隻隻五顏六色蝴蝶,飛進腦海飄入夢鄉……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