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話、哪裏話,都是家裏人、都是家裏人。”“啊穀佬”一個勁地紅著臉應和著,望著眾人傻笑起來。

    “嘿嘿,嘿嘿。”一直默不吱聲的“敬文”號老板,此時也笑著頻頻點著頭,慢慢地用茶蓋撥著茶麵,悠然地細細品味著“內當家”的豐采。

    “哪——我看明天你們倆就一塊去趟修全村吧。”“敬文娘子”說完便朝“啊穀佬”望了望,象是在征求對方的意見,“啊穀佬”聽後便連忙說:“那得找個人捎個口信,免得到時我們去得突然。”

    這話說得在理,“敬文娘子”便示意“啊穀佬”忙去找人捎口信。“啊穀佬”一走,“敬文娘子”便抓住這當口兒給“小生意家”說道開了:“妹夫啊,我們風力口夙稱仁裏,仁者安仁,智者利仁咯——”

    “關健是要有誠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正所謂苟專於仁矣,無惡也。”一直在旁品茶的“敬文”號老板也早就聽了個明白,也恰到好處地指點起來。

    “小生意家”也是喝了點墨水的人,“敬文”號夫婦倆的話的確是語重心長,盡管聽起來叫人難免有些臉紅,卻是“藥到病除”的一劑良方,“小生意家”也覺得自己確有不妥之處,便開始反省起來。

    沒過多久,“啊穀佬”又趕了回來,說口信已托人捎去了,明天隻消直接去修全村的。

    “敬文娘子”不停說辛苦了辛苦了,幫人可要幫到底的。“啊穀佬”自然不含糊,把個胸脯拍得“撲撲”作響,包在我生上了,老板娘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敬文娘子”對“小生意家”叮囑再三,說來說去還是“誠”字當頭,可不能再掉以輕心!

    “小生意家”趕忙躬身:“姐姐、姐夫放心。會有分寸、會有分寸。”

    “小生意家”與“啊穀佬”約好明天一早就動身,謝過“敬文”號夫婦後便三步並兩步地回到家中。

    當“小生意家”把這一切告訴給家人後,一家人好不歡喜,“小生意家”也學著“敬文”號夫婦的口吻,暗地裏好好地開導了“屋裏的”一番。一家子草草地吃好午飯,便忙著做起凍米糖、花生糖、芝麻糖什麽的,忙得不亦樂乎。明天要去修全村,這些可都得帶上點兒,況且臘月就要到了,家家戶戶都得置辦年貨,大戶人家自然不會去折騰這些,而象“小生意家”這樣的小戶人家便也多了一門生計。上街頭是村東北連續烏龍街與橫巷的紐帶,進進出出的人們多半打此經過,因而此地的小生意也頗為紅火,可謂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特別是“小生意家”一家子不用出門也能做上生意,那有名的做茶點的手藝,還有那較為稀罕的白糖柚皮,可都是家中小生意的金字招牌,再加上一家子的好人緣,家裏的小生意總是有人光顧。盡管都是些蠅頭小利,卻也不太費人工,平日裏隻須媳婦、母親打理即可,“小生意家”自己倒老是在外奔波、忙碌。

    第二天一早,“啊穀佬”如約而至。盡管“啊穀佬”說自己已吃過早飯,“小生意家”“屋裏的”還是給他煮了三個糖水“稱砣蛋”,臨行前還特意叮囑他倆早點回家吃飯,到時家裏可會預備好酒菜的。她可是滿心歡喜地等候佳音。

    可是晌午都過去許久了,左顧右盼地還是沒見他倆回來。來回的路程並不遠,憑這壯漢倆兒的腿腳哪犯得著費這麽久的工夫。

    “媽,莫非是還沒談成——他倆怎麽還不回來呢?”“小生意家”“屋裏的”不由地跟婆婆犯起嘀咕來。

    “沒事、沒事,昨天他還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呢。我看不會談不成的,八成是有啥事去了。”

    “說的也是,這裏麵還礙著我姐姐的麵子呢,也煩勞了好些人的……興許是有別的事去了……”“小生意家”“屋裏的”一個勁地嘟嚕著,臉卻是紅紅的。

    “是哦,驚動了好些人的,來了可要好生待她。”婆婆想了想,又笑著問:“都啥時辰了,你餓不?”

    “不餓、不餓。”

    婆媳倆各直回到房間一邊歇著一邊等著。

    又過了好一陣子,才見“小生意家”和“啊穀佬”有說有笑地進了屋,兩人卻是滿嘴酒氣,麵紅耳赤的,嘻嘻哈哈地愣是不談正事。

    “小生意家”“屋裏的”見狀,不由地說道:“哎呀,當家的,不是說好了家裏會備好酒菜的嘛,怎麽又在外麵……”

    “小生意家”覺著也該讓一大家子的高興高興才對。“‘屋裏的’哎,不是在外麵咯,是‘妹子’的爹留我們吃了酒喔——”不等“屋裏的”把話說完,“小生意家”就說道開了,那得意勁兒就甭提了。

    “嘖,怎麽跑到‘妹子’家裏吃酒,也不怕誤了正事。”“小生意家”“屋裏的”不由地埋怨起來,也甚是擔心,忙問,“事情談得怎樣了?”

    “噓——還用問?都寫在臉上咯!上茶、上茶!”“小生意家”一邊大聲回答著,一邊招呼“啊穀佬”坐下吃茶。

    “啊穀佬”也笑著開口了:“老弟媳婦啊,到時接人進門就是啦——”兩人都略有醉意了,“啊穀佬”更是醉眼惺忪,哼哼哈哈地吃了一會兒茶便起身告辭,弄得“小生意家”兩口子一個勁地挽留,說是已備好了酒菜,吃了晚飯再走。“啊穀佬”確實有點不勝酒力了,隻好說改天再來。“啊穀佬”走後,“小生意家”自己也倒在床上扯起了呼嚕。

    接人的日子定在臘月初八——“臘八節”可是個大日子,當地多在此日婚嫁娶親。

    “小生意家”心知肚明,領養“妹子”不就是為了盼來個兒子嗎,倒不管將來是做女兒還是做兒媳婦,但“妹子”的爹媽既然把日子定在“臘八”,自然也是用心良苦——人心都是肉長的嘛!街坊鄰裏們聽說後,也都在說“天真妹子”可不比“童養妹子”,因而,全家人總得有個掂量。

    “‘臘八’那天可得好好地擺上桌酒席!”

    “修全村離渡口有好幾裏地呢,得雇架車子把妹子接來。”

    “小小年紀就纏了腳,走那麽遠的路也怪累的,可別讓她娘家人看在眼裏,苦在心裏……”

    人們雲雲這般,真是“天之所命,性之所率,道之所教!”玻蔚先輩承蒙朱子理學的薰陶,“大道既隱,名教是遵,儒風不墜,大雅扶輪”;“處為賢士,出作良臣,退則輔教,進則育民。而子孫則教訓宜嚴,必以讀書為先,如資質穎異,無論貧富須擇嚴師善導,勿以貧而廢業。”——玻蔚子孫在這塊沃土上受益非淺!

    “小生意家”也是頗識幾個大字的人,心裏也早有主張。他所要忙的事是別人都沒想到的,要將門戶好好地裝點裝點。怎麽著?除要貼上一幅自己親手書寫且別具一格的對聯外,還要掛上一對同樣是親手製作且頗為雅致的宮燈!嘿嘿,風光這邊獨好。

    臘月的江南,也是頗有幾分寒氣,大門口對著的天井口倒有幾許難得的陽光。“小生意家”便在這陽光地帶忙乎開來。

    宮燈是六方形的。用六根小方木棒固定上下兩塊木板,下方木板居中處從外釘入一長度適中的鐵釘,釘子的兩端都留少許在木板外,釘尖可用作固定蠟燭,釘帽可用作係掛流蘇。釘尖四周用木條釘出一個四方形的“蠟池”,可盛熔化之蠟。上方木板居中掏出一圓孔,可容手進出以便放置蠟燭。“小生意家”的對門有一裁縫鋪,號稱風力口的“三把剪刀”之一,老板也錦上添花地早就拿來些紅綢邊角料,稍大的幾塊作為宮燈的麵,用木條隔著釘好,稍窄的便被剪成細絮當作流蘇係掛好。再將四根紅細麻繩釘於四角便於懸掛,一對雅致的宮燈就大功告成了。寫好的對聯不僅是龍飛鳳舞,卻也別具一格。橫批是“人丁興旺”,上聯“喜迎玉凰棲枝頭”,下聯“笑望金鳳入門庭”。嗬,看來是要唱一出“凰求鳳”,好大的氣魄!

    磨好的墨寫這幅對子是綽綽有餘,又寫了幾個“福”字,可還是有剩餘的,倒掉也怪可惜。“小生意家”琢磨來琢磨去,眼光漸漸地落在宮燈上。說起做宮燈也不是頭一回,可以往無論是給自家做還是幫別家做,都是做到這份上就算完事了,這回他可不幹,非得做成與以往不同才行。噯,有了!就畫上些竹子——枝繁葉茂!人家是“詠物托誌”,咱就來它個“畫物托誌”吧。

    ——辦事就得講究“認真”,這叫做“做在一時,看在一世”。到此,“小生意家”方才滿意。

    “……這封書信來得巧,天助老夫成功勞,站在營門三軍叫,大小兒郎聽根苗。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個個有賞犒,退後項上吃一刀。三軍與爺歸營號……”乖乖!“小生意家”竟攥著毛筆手舞足蹈,得意地唱起了《定軍山》!當唱至“到明天午時三刻成功勞”時,競捋起長衫作戰袍狀,還將身子轉上一轉,弄得門外路過的街坊鄰裏捧腹不止,一個勁地與他打起趣來,“喲,啥時老黃忠以筆代刀做起文官來啦!”“哪天,‘小生意家’屋裏可要出個花木蘭咯!”

    ——風力口可稱得上“戲迷之鄉”,這些個名段大家早已是滾瓜爛熟。《定軍山》也的確能唱出“小生意家”此時的心境,真可謂淋漓盡致!

    “到時,可別再唱上一出《羅成叫關》咯!”又有人打趣道。

    “渾得你說!”“打你咯亂話!”“小生意家”也開始“回敬”起來。

    說歸說,笑歸笑,反正街坊們把個“小生意家”逗得開心極了。“小生意家”自個兒忙自個兒的,家裏人也把平時攢下留著過年的花生、瓜子都炒好了,小戶人家過日子總是精打細算的,能自己做的都盡量自己做,實在不行才會去花錢買。

    滿心歡喜的“小生意家”與滿心歡喜的家人,就這樣在忙忙碌碌中迎來了滿心歡喜的“臘八”節。這幾天仿佛比幾年都要過得長。

    “臘八”節一大早,“小生意家”就在大門口將對子貼好了,兩隻宮燈也早已巧妙地掛在了堂屋。兩口子趕緊梳洗、穿戴好,“小生意家”梳辮子時還特意打了點頭油,在天井口擺上香爐上好香,還點上一對大紅蠟燭。然後,兩口子一左一右與母親一道在祖宗牌位前三叩九拜,祈求保佑人丁興旺、幸福安康。爾後,“小生意家”便出門去接“修全妹子”了。

    前幾天還陰沉沉的難見陽光,“臘八”節這天天氣真好,仿佛老天爺也格外開心,笑逐顏開。好心情加上好天氣,修全村很快就映入眼簾了。修全村是靠近山腳的一個小村,人口不多,但林木幽茜,朝霞暮靄,蒼穹廬蓋,潺湲如溪,頗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據說,唐代著名禪師馬祖曾在這一帶的廟宇主持香火,砍柴於白狐嶺,祈雨於豫章城,曬袈裟於狐嶺石……

    “修全妹子”的家人煮了碗掛麵招待“小生意家”,這叫“煮湯”,屬當地禮節,意為“吃熱湯,曖心窩”。“修全妹子”也在一旁陪著吃湯,今天,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又粗又黑的辮子上還紮了紅頭繩,腳上穿了雙半新的花布鞋。“小生意家”喜滋滋地瞧著,一個勁地往“妹子”碗裏夾麵:“妹子啊多吃點!能吃才長得快——”

    “就要走了,一件新衣服也沒能給她做上……”“妹子”的母親說著哽咽起來。“不要緊,不要緊。好崽不要爺田地,好女不要嫁時衣。過去以後,我會給‘妹子’扯布做的。”“小生意家”一個勁地寬慰著,“兩邊都是女兒、兩邊都是女兒。”

    “以後,我們會經常去看‘妹子’的。”“妹子”家裏人也在一旁不停地說道。

    “要得,要得。我們都已經是親戚了,當然要多來往。”“小生意家”很是開心,能多一門親對他來說的確是件好事,又趕忙對“妹子”的爹說道,“老弟啊,去風力口趕集就順便去家裏陪老哥哥喝杯酒。可不興在外麵吃飯咯!哈哈……”

    “嘿嘿,要得、要得。”“‘妹子’啊,叫聲爹,以後要乖要聽爹的話。”“妹子”的爹也疼愛地摸著“妹子”的後腦,說了今天最關健的一句話。

    “爹——”盡管家人幾天來說道了不少,可“妹子”還是帶有幾分遲滯與羞怯。

    “哎——乖崽——”“小生意家”趕忙笑應著。

    風力口的人總愛把小孩子叫做“崽”,“男崽俚”、“女崽俚”的好不心疼。“小生意家”將“妹子”一把攬到懷裏,心裏比吃了蜜還要甜,臉上也笑開了花,一手撫摸著“妹子”一手按擦眼角的淚水——總算有個叫爹的了,為了這天誰知他兩口子飽嚐了多少酸甜苦辣!“妹子”的家人也在抹著眼淚。唉,人心都是肉長的,能耐怎堪無奈情!正如《羅成叫關》中所唱:十指連心痛煞了人……

    該是上路的時候了,“妹子”坐在獨輪車上,一直扭頭望著漸漸遠離的家人,靜靜地淌著眼淚。

    “莫哭,莫哭麽。”“小生意家”一個勁地安慰著,一邊不時地給“妹子”抹著眼淚。

    這路倒是越走越覺著輕鬆了,就連那些個平日裏不經意的景致,今兒個看起來也頗養眼的。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獨輪車的嘎吱聲隨著微風傳向遠方的山穀,傳向空曠的田野,仿佛在為“妹子”唱起了悠揚的山歌……

    哎——

    哪個屋裏咯巧妹子哎——

    好象一朵玫瑰花喲——

    哩咯開花都不怕刺針哎,哎喲,哩咯妹子哎——

    哎——

    哪個屋裏咯乖妹子哎——

    好象一朵臘梅花喲——

    哩咯開花都不怕風雪哎,哎喲,哩咯妹子哎——

    哎……

    我咯乖巧咯妹子哎——

    哩咯行路莫怕路遙遠喲——

    爺娘咯心思總會記掛你哎,哎喲,哩咯妹子哎——

    “妹子”默不作聲地坐在獨輪車上,靜靜地迎著微風帶來的幾絲寒意,孤戚中倒有幾分倔強。“小生意家”在一旁匆匆地走著,微笑的臉夾雜著幾分焦急。快晌午了,家裏人一定在急切地等待他們,真恨不得象那鳳凰長上金色的翅膀。

    渡口很快就到了,終於能望見河對岸村子裏的屋脊了。渡口的艄公是老相識了,笑著連忙把他倆迎上了船,說了聲“坐穩!”就把船撐離了岸,望見“小生意家”額上沁出的汗珠,又笑著說,“家裏人都等急咯。香噴噴的飯菜早就上桌嘍!”

    “就到了,就到了。”“小生意家”象是在安慰自己,又象是在安慰“妹子”,一邊望著“妹子”又一邊不停地望著河對岸的將軍渡渡口。

    哎——

    正月裏來梨花白似雪,二月哪咯杏花送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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