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別‘天真妹子’、‘天真妹子’的好不好?來了,就是自己的孩子!”“小生意家”聽“屋裏的”老是這樣叫喚的,心裏可有點不太舒服,便以教訓的口吻說道,“那是別人這麽叫的,自家人可不興那樣!”平日裏“小生意家”是很隨和的,可有時犯起倔來也夠牛的。

    “唷,當家的,你說該怎麽個叫法!”媳婦還真是有點納悶了。她還真覺得自己頭發長心眼短,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就叫‘妹子’唄!你看,世上哪個做爹媽的不是這樣叫喚著自己的孩子,可不能生疏了。”“小生意家”認認真真、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可不希望孩子與自己有什麽隔閡的,然後,又鐵板釘釘似地說,“等‘妹子’來了,就讓她跟媽住一個房間,正好給媽做個伴!”

    “那倒是挺好的,媽早就嚷著有個孩子暖被窩的。這下可好了!”

    本來,老母親執意要從族親裏過繼個男孩子的,說是血脈相連,卻是一直沒著落。這事的確不容意。後來又想等“小生意家”的兄長再生一個,可“小生意家”又不同意,自己的兄嫂也不年輕,況且身體都不大好。這難免會教兄嫂覺著為難。兄第倆可是從小就相依相伴,誰還沒個體諒!再說都希望人丁興望的,一加零還不是等於零嗎,得從外邊弄個來,自家的人丁才會多起來。弄個“天真妹子”來,再招個寶兒子,到時可就一加一等於二了。他可廢了好一陣工夫才說服家人的。現在總算有點眉目了,能否如願可得仰仗“敬文娘子”了。便再三盯囑媳婦切莫聲張,仿佛天機不可泄露一般,說要給大家一個驚喜。媳婦自是沒啥異議,不說夫唱婦隨的,光瞧著“當家的”這份好興致都夠開心的了。

    夫妻倆就這樣敲定了,單等接“修全妹子”進家了。

    “敬文娘子”來過之後,幾天過去了,卻一點音訊都沒有,把個“小生意家”兩口子急得就象熱鍋上的螞蟻,心如亂麻地好不自在。修全村那邊自然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去,否則,真會把事情搞砸了。可轉眼就是臘月了,再晚就要過年了,誰家會在這當口兒送孩子?可日子還是象輪軸一般轉得飛快,真教人有點待不住了!

    “當家的,”“小生意家”“屋裏的”考慮再三還是開口了,“姐夫那邊這陣子許是蠻忙的,你也去幫襯幫襯,順便問問那‘妹子’的事嘛!”的確,老這樣待下去也真不是個辦法。

    “今天是廿九,當集的——唔——要去,你去……”“小生意家”挺倔的,都到了這份上了卻又要起麵子來,“這事兒,你們姐妹之間不是更好說嘛!”

    “小生意家”一邊說一邊紅著臉扭捏起來。

    “哎,我說當家的——”“屋裏的”開始有點責怪起來,“你不是天天急得不得了嘛,現在要你去卻又別扭起來,咋回事呀!”見丈夫還是不動樁,便說,“不要緊的嘛,姐姐又不是外人!看樣子,非得讓我這婦道人家去拋頭露麵哪,也不怕人家說閑話!”

    “就是嘛——”,一直在旁不作聲的母親也開始發話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別那樣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不就是去問問嘛,要什麽緊——”

    見母親都發話了,“小生意家”倒有點埋怨“屋裏的”。事先就有“君子協定”,說好不要聲張的。可轉想許是“屋裏的”用心良苦,不得已才把母親給抬了出來。

    “唉!”“小生意家”苦笑著搖了搖頭——都是自找的,去就去吧。可是,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原來,“小生意家”除了自己忙些小生意外,也常去“敬文”號糧油行做些搬運活,也是得益於“屋裏的”與老板娘的姐妹關係,才能兼做上這風雨無礙、工錢尚好的穩差事。每月的工錢一般是月底支付,這不,已到月底了,東家還沒發話自己就上門來,恐怕會落得個自討工錢的閑話。想了想,便又返身進屋換了身幹淨的細布長衫,戴上頂黑綢瓜皮帽,還對著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便準備出門了。

    “哎,當家的,給——”“屋裏的”笑迷迷地遞上一包自家做的白糖柚子皮,又嗔了一眼,說道,“給姐姐帶去——”

    “小生意家”憨厚地斜低著頭笑了,臉上略泛紅的。屋子裏的家人們都笑而不語的,卻又各自尋著些事兒小忙起來。

    “小生意家”屋子的後麵有塊不太大的空地,有幾棵“黃金柚”樹被見縫插針地種在那裏,換了別家興許就是梅蘭竹菊什麽的。不過,每逢中秋時節倒能得一品嚐,這柚肉甜潤,柚皮厚實,柚皮除能醃製成小菜,在吃飯時“搭搭”筷子外,卻也是壓製白糖柚皮的上好材料。“小生意家”做的白糖柚皮可是小有名氣的,甜脆可口、圖案精美,平日裏也是人們喜於玩味的茶點,街坊鄰裏們家裏有柚子皮的也要給他多湊點,他自己也會想方設法去街上收集一些。還真別說,風力口做白糖柚皮的人家不多,街上賣得也不多,錢是值不了幾個卻也稀罕,稱得上自家小生意中的招牌。為此還頗為得意的,除能讓路人駐足認購,也還是走親訪友時拎得出手的禮品呢!

    “小生意家”裝扮整齊地出門了,卻是背著雙手拎著那包白糖柚皮的。上街頭與橫巷交叉處是紅龍頭,這一帶也是村裏的鬧市區,大大小小的店鋪一家挨一家,人來人往的。“小生意家”忙不迭地與熟人們打著招呼。嗬,天氣不錯的,早該出來。

    “老哥,上哪走親戚呀?點心還藏到後麵,也不怕被貓叼了去。”

    “喲,滿麵春風的,莫非是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了。”

    “哎,穿戴得如此鮮亮象個新郎官似的,是不是又要娶親了……”

    平時總是忙於些小生意,穿戴的確不太講究,所以今天這般打扮的,鄉裏鄉親的人們難免會打打趣。“小生意家”一個勁地揶揄著,心裏可是又急又喜,巴望著今天有個好彩頭,步子卻是不緊不慢的,笑眯眯地左右張望,閑庭信步一般。

    橫巷是下灣村中的一條主巷,橫貫東西,自東向西有井頭巷、文昌宮、大巷、清平巷直到西邊巷和茶亭巷,是村中心最為鬧熱的街巷。每天都是熙熙攘攘的。“敬文”號糧油行緊鄰大巷,八字牆門,前隔門為廳,後為堂。因前廳為鋪,所以從大巷內的側門進堂屋。白色雕龍花崗岩石柱擎著的門樓下,兩扇安銅質獸頭門鈸的大門敞開著,木雕蓮柱和花格門窗在透過天井的光線映襯下發著暗光,整個屋子漂浮著陣陣檀香。

    前麵的店鋪有夥計在打理,“敬文”號老板正端著個水煙壺在天井口逗鳥賞花,一隻手還撚著一串佛珠。

    “姐夫。”一進門,“小生意家”便垂手彎腰地喊了一聲——“對年長者怡聲下氣乃孝悌萬行首務也。”

    “噢,妹夫來啦。”“敬文”號老板雖略感詫異,上下打量一番後仍作拱手之狀。

    “姐夫,我‘屋裏的’要我來向姐姐討問些事……”“小生意家”仍向前傾著身子說道。

    “好,好,她在樓上。”“敬文”號老板示意客人進屋,然後踱著方步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坐下,眼卻不停地眨吧著。

    傭人們自是不敢怠慢,連忙沏上茶,待客人坐定後便上樓去告知老板娘了。樓上是庫房,老板娘正在上麵忙著清點庫存,聽傭人說家裏來客人了,便收手下得樓來。一刹間,屋子裏竟亮彩起來了。

    清末江南女裝煞是好看,“敬文娘子”在家裏的打扮比外出時可要講究多了。淡黃色的豎領對襟衣外套著墨綠的滾邊薄棉馬夾,一般大小的珍珠項練如同她那吊膽鼻旁的一雙杏仁眼,含蓄地閃著暗光,幾乎席地的墨綠長裙掩映著三寸金蓮般的“馬蹄底”,那上方下圓的木質鞋底竟似一塵不染般潔淨。從上到下的都是暗紋緞料。烏黑發亮的發髻上插著根鳳尾金釵,與一對近乎足赤的金耳環特別匹配。略施粉黛的瓜子臉在玉萃荷花坎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莊重而亮麗,白如削蔥般的手指也撚著一串玳瑁佛珠,紅綠相間的寶石戒指與手腕上的玉鐲相得益彰。

    “敬文娘子”款款而行,略作擺動的墨綠長裙下的“馬蹄底”“嘀嘀噠噠”時隱時現,那刺繡鞋麵上嵌著的孔雀玉石時明時暗,好似兩隻活潑的小孔雀在切切私語,搔首弄姿交替追逐。整個人也宛如掩映於綠葉中的荷花,微風過時清香暗浮。

    “姐姐。”“小生意家”老早就起身恭迎。

    “妹夫來啦,坐,坐。”“敬文娘子”微啟的紅唇,與打招呼時上下拍著的蔥白手指一般快慢。瞧見“小生意家”這般打扮不由地眯著眼笑了,“喲、喲,今兒妹夫可夠體麵的!”

    “嘿嘿,嘿嘿。”“小生意家”紅著臉揶揄著,“讓姐姐、姐夫笑話……”

    “小生意家”的來意“敬文娘子”自是明了,便側身對傭人耳語一番。傭人隨即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敬文娘子”微微笑著,落坐時若有所思。

    正襟危坐著的“小生意家”不由地眨吧起眼來。

    “吃茶,吃茶。”“敬文”號老板待老板娘坐定後,便眨巴眨巴眼笑著招呼道。

    “老爺,太太!”

    在外麵張羅的“啊穀佬”也被傭人叫了進來,打過招呼後便垂手立在一旁。

    “早上的生意還好不?”做老板的自然最關心自己的生意,一見到“啊穀佬”“敬文”號老板便問了起來。

    “蠻好的,蠻好的,已經招呼過好幾家了。”今天正好是集日,“啊穀佬”也就是這個時候生意忙。

    “噢,要得,要得。來,來,你也歇一歇吃杯茶。”“敬文”號老板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向旁邊的老板娘略微側過臉去。

    “敬文娘子”呷了口茶,放定茶杯後平眼對“啊穀佬”說:“上回勞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回太太,早按您的吩咐托人去說了。”“啊穀佬”可是個“眼眨眉毛動”的主,回起話來滴水不漏,“今天正好是集日,那邊也捎口信來了。”

    “噢?”“敬文娘子”揚起臉,捏著佛珠的手指也停住了。

    “那戶人家也挺舍不得的,盡管日子實在是過得緊。好在上門說情的麵子大,也把這邊的情況全都告訴了那家人。”“啊穀佬”一五一十地說著,“聽說,那‘妹子’的母舅也認識”小生意家“的,是這樣嗎?”“啊穀佬”可真會順水推舟,弄得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小生意家”。

    “是,是。”“小生意家”連忙應道,“以前,‘妹子’的母舅曾來村裏打過家具,他是個木匠……曾說起過自己姐姐家孩子多,想送個妹子給人的……”

    “難怪!”“敬文娘子”恍然大悟一般,“難怪你就偏偏找上這個妹子家了。哎,是不是這妹子很惹人喜歡,她爹媽又改了主意呢?”“是,捎口信的人是這麽說的。”“啊穀佬”連忙說,“妹子是很乖很機靈的,像貌也還不錯喲。”

    “哎,你剛不是說那說情的人已把這邊的情況跟‘妹子’家裏人說了嗎?那最後他們怎麽說?”“敬文娘子”還是緊追不舍的。

    “其實,上回‘妹子’的母舅回去後就跟自己的姐夫、姐姐說了這事的。誰知,這邊遲遲沒跟上。”“啊穀佬”嘴上這麽說著,卻老是不時瞟著“小生意家”,那雙眼珠儼然成了一對晃蕩著的鍾擺!

    “這樣啊——”“敬文娘子”不由地望了“小生意家”一眼,旋即又端起茶杯慢呷起來。

    “小生意家”不由地犯起窘來,滿臉通紅的。

    “敬文娘子”邊放茶邊笑著說:“唉!領養別人的孩子不也是沒辦法嘛,自己若是有孩子誰會去操這門子心……”“敬文娘子”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小生意家”的神色,見“小生意家”沒吱聲,便又輕聲說道,“領養的孩子時間長了,也會帶親的。”

    這下可說到點子上了。當初,“小生意家”遲遲沒去修全村的‘妹子’家,就是因為“屋裏的”為這犯上了嘀咕,可都這份上了還沒個孩子,焦急之下兩口子終於又下定了決心。俗話說得好,打鐵要趁熱的,時間一長別人自然會有想法,上回去修全村碰了釘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難怪“啊穀佬”一個勁地把話頭撂給自己,敢情是人家在責怪自己。

    “小生意家”有點難為情地朝“啊穀佬”笑了笑,說了聲“哥哥,辛苦了”,象是道謝又象是道歉,然後又低著個頭“嘿嘿”起來。

    “沒事,沒事。”“啊穀佬”趕緊回應道,“那家人起先是不肯的,畢竟是個挺惹人疼的妹子啊。不過……”“啊穀佬”欲言又止。

    “哎,不過什麽嘛?有話就直說唄!”“敬文娘子”好象有點不耐煩了,卻又平和地望著“啊穀佬”,兩眼一眨不眨地。

    “不過,最好是‘小生意家’自己再去趟修全村。人家可是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人,總得教人家放心才是。”“啊穀佬”趕忙說道,又“嘿嘿”地朝“敬文”號夫婦笑了笑。

    “敬文娘子”笑著看了看“當家的”:“這倒是。好在修全村離風力口隻有一河之隔,才幾裏地!他們不也常來趕集的嘛。以後,方便就來看看妹子就是了。”“敬文娘子”想了想,又對“小生意家”說:“妹夫啊,妹子爹媽的心情我們還是要體諒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嘛——你就再去趟修全村吧。”接著,又轉頭對“啊穀佬”說,“當初,你若是把這些情況都跟說情的人說了,不就省下這麽些麻煩啦——”

    “哎喲喲,老板娘——我可隻是個跑腿的,作不了這個主喔!”“啊穀佬”嘴上夠圓滑的,兩眼卻骨碌碌地轉個不停,嘴巴也半張開著。

    “敬文娘子”望著“啊穀佬”這麽個滑稽像不由得笑了笑,說:“那好,也有勞你陪我妹夫去一趟修全村,事成了也少不了你的酒錢。”

    說完,又抿嘴朝當家的笑了笑,實在是玲瓏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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