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中國的傳統,即大乘佛教,不論如何強調入世,但畢竟以了斷塵緣為最終關懷,且為唯一重要的關懷,然而世人的主要關懷不在此,它也不足以回應世人現世的關懷。正因為它沒有取得正統地位,所以它的偏執並沒有造成像基督教和儒家所造成的心靈桎梏,然而在沒有執政者支持的情況下,佛教的發展便愈來愈遠離人群了。到了清代,佛教在民間的流傳已經淪落為替死人打齋超度和替生人求福樂財富的世俗宗教。這才有從民初到今天的“人間佛教”運動,提倡參與和建設社會,這也是佛教中人發現佛教不能把自身的關懷看成是唯一的關懷的結果。

    因此,在我們發現各傳統的最終關懷都不同時,我們不要隨便把一種關懷看成是唯一重要的,而是要承認各傳統的關懷都有其在人生中的重要性。

    傳統之間互相排斥

    我們若采取上述的第三種態度去麵對各大傳統,最理想的情況會是各個傳統從最終關懷到任何一個觀點,都沒有衝突,都不互相排斥,這樣人們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吸取任何傳統的人生智慧了。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在概念上,各傳統的最終關懷有很多是沒有互相排斥的。如上文所言,基督教的與神和好、儒家的成德、佛家的解脫、道家的逍遙,在概念上都沒有互相排斥。所以概念上我們可以設想一個人既與上帝複和,又是個成德的君子,也從五陰熾盛中解脫出來,同時過著自然和逍遙的生活。然而這卻不表示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抱各傳統,因為傳統之間有好些觀點是互相排斥的,例如:基督教會強調人死後要不就滅亡,要不就得到永生,靈魂是不會再投胎的,但佛教卻持輪回之說,人隻要一天未解脫,就會不斷輪回;某些儒家和道家相信有創生天地的天道,這也與基督教的創生神的概念互相排斥;佛教看一切存在皆緣起,虛幻不實,但道家、儒家和基督教都不會接受這個看法,他們都強調世上總有一些事物不可能是緣起的,如人的良知、靈魂、天道和上帝。

    麵對這個現實,人們不能同時把每一個傳統的觀點都照單全收,那會造成信念上的矛盾。若隻選擇一個傳統而放棄其他人生的智慧,又實在可惜,因此我們必須細心檢視每一項有衝突的觀點,並根據以下三項原則作出取舍。

    第一,消除表麵的不相容。有一些觀點看似互相排斥,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比如:佛家認為世上一切都是緣起,但基督教卻認為世上一切都是上帝所創造的,這好像是互不相容的觀點,但細心一想,我們會發現佛教並沒有排除上帝是創造一切的可能,佛教實在是沒有討論世界的來源問題,這是佛祖刻意不去討論的,因為他認為這與從苦難中解脫無關,並且以人類的智慧也未必能得到答案,糾纏於這種哲學問題而不得答案,反而是一種障蔽,因此故意不去處理它。所以佛教說一切緣起,它並不是在討論世界的來源,它是在描述具體事物的構成。基督教也沒有明確描述上帝是如何構成世間事物,按理上帝大可以通過組合各種元素和條件去構成具體事物,那便是說上帝可以通過緣起來構成一切。既然佛教不一定否定上帝,基督教也不一定要反對通過緣起的創造,那麽上述的不相容隻是表麵的。我們愈是能消除這些表麵的不相容,便愈能受益於更多不同傳統的人生智慧。

    第二,把重要的人生智慧與無關宏旨的信念切割開來。每一傳統都有一些核心信念,例如,基督教相信上帝創生並管治一切,儒家和道家相信天道創生一切,佛教相信緣起與輪回等等。一般學者都認為每一傳統的人生智慧都不能脫離其核心信念來理解,因此不可能把這些智慧和這些信念分開,因此當傳統之間的核心信念互不相容的話,則其人生智慧亦互不相容,不能同時接受了。然而,細心檢視之下,我們會發現有一些智慧的而且確不能脫離其核心信念的信念,例如基督教強調必須按上帝創造的秩序去生活人才能幸福,這信念便不能脫離其對上帝的信念。又例如,佛教強調人必須了解緣起法才能得到解脫,那麽解脫的智慧便不能脫離緣起法的信念了。然而也有一些智慧是理論上可以獨立於其傳統的核心信念的,例如儒家相信人的本性便是天道,所謂天命之謂性,但儒學的重點在本性的顯發,至於本性是否天理其實無關宏旨,良知的本質可以是上帝的形象,也可以是佛性的慈悲,甚至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隻是我們接受哪一個形上信念,都不影響儒家教人實現自己的本性的智慧。又例如,佛教相信輪回,即人死後會再投胎成為六道中的生物。這信念雖與佛教的其他觀念沒有衝突,但理論上也不見得非保留不可,不管個人是否會生生世世地投胎,也不影響其緣起性空的洞見,人們依然可以接受緣起性空,並由此削減欲念,而得心境清淨,減低整個人世間的業障,至於人死後是投胎,是燈滅,還是見到上帝,實在不影響其在世時的修持。再者,“輪回”也不一定要理解為個人死後的再投胎,也有學者把它理解為人生在世時在物欲與痛苦中的不斷煎熬。所以,我們愈能把一個傳統的智慧,與其中無關宏旨卻又與其他傳統中的信念有衝突的部分割離,便愈能受益於更多不同傳統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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