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對話?何謂良性?

    為什麽要談良性對話?因為良性對話是真和解的條件。良性對話就是彼此握手說:不錯,我們有區別,但這個區別並不足以使我們背道而馳。不但不背道而馳,我們還有合作的空間。我們的分歧,不但不妨礙我們合作,而且正因有分歧,我們才有互相學習的空間。

    這就是和而不同的真義。和諧不等如多元,它比多元有豐富得多的含義。多元不外就是雜亂紛陳而已,而這就是後現代社會的特色:一切都是碎裂的,沒有所謂的和合與統一,也不必要有和合與統一。多元就是河水不犯井水,就是各不相幹。多元與和諧有一點相似:在各不相幹的世界裏,人與人各行其是,因此,理想地說,應該沒有紛爭與迫害。可是,由於各行其是,也沒有什麽因素可以把這些千差萬別的人拉到一起,讓他們分享彼此的生活、夢想。

    吊詭的是,多元本身就是一個夢想,而今日不少人為了這樣一個夢想而奮鬥。在這個奮鬥的過程裏,他們發現有些因素是多元的障礙,當中最有代表性的,包括了基督教和天主教、傳統性倫理的霸權、父權和政治權力的霸權。他們要清除這些障礙,所以在多元論者和有關群體之間便起了紛爭。這一回,情況可複雜了。多元主義者覺得他們(或者是他們的當事人)受到了迫害,可是他們的對頭人也懷了滿腔冤屈。比方好端端一個聖誕節,居然大家都羞於說出口,覺得一句“聖誕快樂”,便是對非基督徒的大大不敬。正如同性戀者時常覺得自己被人汙名化,現在,基督徒也覺得自己被汙名化了。從前婚前性行為是禁忌,現在守貞操倒成了禁忌。被汙名化的同性戀者可以大聲疾呼說社會對他們不公平,基督徒和守貞操者則有冤無處訴。這樣的困局,有出路嗎?

    有兩個可能的答案。第一,出路在於重尋有效的黏合劑。隻有在人與人聯合起來的前提下,我們才願意為了化解彼此的分歧而付出代價;隻有我們願意付出代價,才有可能化解怨懟和委屈。我們或者可以換另一個答案。怨懟源於痛苦。我們感到痛苦,又認為別人是使我受苦的罪魁,故多會有怨懟。消除了痛苦,才有可能和解。

    上述兩個答案,引申出兩個新的問題。問題一,如何將人聯合?問題二,如何消除人的痛苦?對這兩個問題,不同人提出了不同的答案。於是,這些答案又把人分裂了。良性對話,就是尋找一個黏合黏合者之道。問題是,這個黏合黏合者之道存在嗎?

    我們先來看看儒家怎樣回答這兩個問題。孔子的時代問題是禮樂崩壞,也就是秩序的瓦解,秩序瓦解造成混亂,混亂造成痛楚。要消除痛楚,就要重建秩序,亦即複禮,而複禮的基礎在於仁。換言之,失仁失禮就是痛苦的來源;社會的最佳黏合劑就是仁與禮。

    禮的觀念,在孔門後學的記述和著作裏得到更完整的發揮。在第三章《文教興國——儒家與現代社會》中已經指出,禮有本序、默契、符號和教化四重意義。由禮的本序義,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說,儒家黏合眾人的基礎,來自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們活在同一個天地的秩序之中,都是天地的秩序的一部分。這是人與人聯係的最終基礎,亦即張載所謂“民吾胞也”的意思(《西銘》)。

    跟儒家相類似,墨子也是在一個亂世裏提出他的問題。亂世帶來痛苦;天下之所以陷入亂世,是因為人們不能兼相愛;這個兼愛,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黏合劑。解除痛苦的方法,一方麵固然是提倡兼愛,另一方麵則要我們節用。同時,有識之士必須運用知識、發明器具,團結組織起來對抗侵略者。這樣侵略者就會知難而退,天下就會太平。

    道家認為,我們之所以陷入亂世,是因為我們沒有依從道來生活。道是無為的,依道而活,我們就會生活得簡單樸拙。依據道家的意見,黏合人群的是人的自然本性。

    法家則認為,天下之所以亂,是因為社會欠缺明確的行為準則,並且缺乏有效的賞罰機製,以將人民的生活納入正軌。

    最後說佛家。佛家認為問題同樣因苦而起,四聖諦的第一諦就是說一切皆苦。苦的來源是來自妄執,妄執的本質,在於強以無常為有常。而消除妄執,最好的方法就是看清楚事物無常的本相,亦即緣起,又即空。

    這些不同的立場之間,可以展開良性對話嗎?可以調和嗎?

    要是可能的話,調和會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不同陣營的人就握手言和了。但是,不可以調和的話,強行調和就是不分是非了。基督的大愛怎樣和納粹主義調和?要調和嗎?

    要問中國傳統思想能否調和,我們就要問,何謂調和?怎樣調和?這裏有三個最重要的問題:

    首先我們要問,這些思想的核心關懷是一樣嗎?要是不同的話,彼此能相容嗎?

    第二,我們要問,這些學說為問題而開出的答案,有相同的地方嗎?有相異的地方嗎?相異的地方,可以視為同一真理的不同部分嗎?

    第三,要是不可以,哪一方比較能把捉住真理?另一方要不要修改原有的立場?修改原有的立場後,新的立場會否和學說的基本精神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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