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墨子一麵主張兼愛,一麵卻又時常在字裏行間承認人倫關係或秩序的價值。比方《墨子·天誌中》就提道:“且夫天下蓋有不仁不祥者,曰當若子之不事父,弟之不事兄,臣之不事君也。”明明就是承認子對父、弟對兄、臣對君,都有特殊的義務,而非單單是兼愛就能概括。這就是墨子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也就是孟子批評他“二本”的意思。

    當然,凡事有利必有弊。家庭製度往往助長了人的私心。在墨子的時代,宗族製度時常使得各宗族之間各為私利而爭鬥不絕。這也顯然是墨子提倡兼愛的用心。他說盜賊為偏愛其室不愛異室所以為盜,諸侯愛其國而不愛異國所以交相征戰,的確是指出時弊的核心。問題是這個兼愛該用什麽方式提出來。儒家提倡推己及人,就是推其所厚,以及其薄,而不至於泯沒夫妻與路人的差異。這恐怕是更為合乎中道的做法。

    尚賢尚同

    除了兼愛,墨子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內容,應推尚賢、尚同和天誌。尚賢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以才德為用人標準。有德有能者,必須“賞貴之”,無德無能者,則須“罪賤之”。“雖有骨肉之親,無故富貴、麵目美好者,實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墨子·尚賢下》)要賞貴賢人,就不免要賞給賢人以地位和財富:“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墨子·尚賢中》)有學者認為,墨子提倡尚賢,就是反對貴族政治。隻要你是人才,你就應該得到任用,不管你是不是貴族,都是如此。這一點,跟儒家主張的賢治,基本上是同一個意思。

    接下來說尚同。尚同大抵上有兩層意思。第一,是要統一社會成員的價值。墨子認為,天下之亂,源頭是因為人人價值不同,“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故交相非(互相非議)也”。所以必須統一社會的是非標準。第二,是要建立嚴密的社會階層秩序,層層分明,每級都服從上級,從而建立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最高的權力,當然在天子手裏(《墨子·尚同上》)。這看來好像是為專製極權說話。但若細心分析,墨子的意思又比維護極權來得有深意。

    我們提到,在尚同的社會中,人人都樂於服從上級。那麽天子呢?墨子說,天子必須服從天。因為天子必須服從天,所以天子就必須領導人民祭天敬天(《墨子·尚同中》)。不但要祭天敬天,還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尚同中》)。那要怎樣才能興利除害呢?答案依舊是兼愛(《墨子·兼愛中》)。最妙的是,墨子還補充說,當天子真的能上同於天的時候,人民亦自必會上同於天子:“必疾愛而使之,致信而持之,富貴以道其前,明罰以率其後。為政若此,唯欲毋與我同,將不可得也。”(《墨子·尚同下》)這段文字就和儒家的觀念很相似了。儒家崇尚德治,認為君主以賢德治國,能收萬民擁戴之效,甚至於“下之親上,歡如父母,可殺而不可使不順”(《荀子·王霸》)。

    在西方社會的公義理論裏,有所謂實質公義與程序公義的區分。實質公義問的是決策本身正確與不正確;程序公義問的是決策的過程正確不正確。政製的民主是一個程序公義的觀念,它隻問領導人是通過怎樣的程序(是否通過普選)產生,而不問當選的領導人事實上是不是正確的人選。這個觀念不論對儒家還是墨家都是不可接受的,他們認為實質公義比程序公義重要。沒錯,我們還得有個程序,但是程序最終還是得為實質服務。對儒家來說,公義就是讓有能力做好禮樂教化的人來治國;對墨子來說,公義就是由兼愛天下的人來治國。墨子重視的是天誌,不是一個決策的程序。一個政策符合天誌與否,跟決策程序無關。同樣,一個人是否賢者,也和他是否民選無關。對於墨子來說,一個政府的領導人,一個官員的實際品質,比起他們的選拔程序,是更為根本的東西。

    雖說實質比程序重要,但要決定國家的領導人選,還是得有一套方法的。今日的民主製度縱然不能保證選出來的一定是賢者,但至少還是有一套方法。墨子的方法又是什麽呢?墨子沒有清楚說明。但是從字裏行間去推想,墨子對政權產生和交接程序的看法,很可能是一個先協商、後禪讓的模式。墨子設想,在遠古“未有刑政之時”,人與人彼此相爭,“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天下之亂,若禽獸然”。當時的人苦於天下之亂,了解到禍亂“生於無政長”,於是“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由此可見,墨子認為在社會和政治形成之初,政治領袖應該是由人民的認同而產生的。有人稱之為民選,但問題是,在墨子的書中並沒有論及選舉方法,也沒有論及選舉製度,稱為民選或有誤道成分。《墨子》書中有關政治領袖的產生,很可能是一個非製度化的公推的過程。試想象最初的社會秩序,很可能是在人人彼此熟悉的小群體中產生的,那麽,這個推舉也許像協商多於選舉。在初民社會中,這完全是可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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