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的政權交接,則似乎是以禪讓為佳。墨子沒有明言說應該采納禪讓製度,但卻明言從血緣關係得到政權的人不一定能得到天的認同:“昔者伯鯀,帝之元子,廢帝之德庸,既乃刑之於羽之郊,乃熱照無有及也,帝亦不愛。則此親而不善以得其罰者也。”(《墨子·尚賢中》)這段文字的意思是說,伯鯀是帝王(顓頊)的宗子,敗壞了先帝的功德,所以先帝把他放逐到暗無日月的野外,不再愛他。這是有親無德者受罰的例子。相反,舜、禹因為有德,就能接掌天下:“故古者堯舉舜於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於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墨子·尚賢上》)事實上,墨家集團內部钜子的傳承,也可理解為禪讓。《呂氏春秋·上德》就記載了墨子傳位給田襄子的事。

    實學之偏

    墨學到中國大一統之後便式微了。然而,墨學是否從此便在中國曆史上完全失去影響力呢?看來沒有。日本學者岡本光生就分析說,新中國在建立早期的發展方向,有點像墨子的思想,這個觀察頗堪細味。岡本認為,墨學因為其“激烈、執拗、質樸簡單”的品質,總是在中國遇到危機的時候被重新喚起來,而在中國回複自信之後便被遺忘。所以墨學在戰國時代盛極一時,在大一統的時代遭到遺忘,而在晚清至新中國建立早期則再次發揮影響。

    筆者認為岡本的分析的確捕捉了墨子思想的一個重要特質。墨子的思想,徹頭徹尾就是一套為亂世而設的思想。他反對侵略,但為了反對侵略,他不得不采用戰爭的手段。所謂戰爭手段,不但指用武力來對抗敵人,也指使用戰爭的標準來管理和要求被侵略的人。尚同,其實就是絕對的紀律,這在軍旅中至今依然適用。即使是最民主的國家,也不會在戰場上講民主。尚賢,當然是要人盡其材,這在和平之時固然重要,在戰時更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非樂和節用,在戰爭狀態裏,當然也是無可避免的選擇。然而,離開了戰爭狀態,墨家思想的吸引力就大大削弱了。

    民國學者吳毓江認為,墨家對人民物質生活的態度,一方麵是“主張貴族奢侈生活化為平民生活,決不是主張平民生活化為乞丐生活”,另一方麵則是“主張人類生活水準向上改善,以趨於文明;決不是主張人生活水準向下低落,反於古野”。說墨家重視生活水準之提升,此說固非全無所據。可是,如果所謂生活水準的向上改善,隻能止於生活的基本需要,而生活需要隻能止於溫飽,則不知溫飽以後,人的生活還有何目的可言。墨子既然承認人有禮儀生活的需要,他實在沒有必要提出非樂。同理,一旦承認家庭生活的價值,我們就不能反對別愛(雖然仍然可以主張兼愛)。

    從這個角度看,顯然孔子的主張更能照顧人性之全:“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此實如耶穌所說的,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墨子務實,孔子、耶穌皆是務虛。然而,人是以虛(觀念、文化、價值)馭實(實際行動)的動物,務“虛”者,亦即務“實之主”者也。孔子以虛馭實的一套,放在春秋、戰國的亂世,無疑是顯得有點迂回甚至迂腐。然而這也正是孔子偉大的地方。即使是麵對一個爛透了的時代,孔子依然沒有被眼前的即時需要所蒙蔽。所謂“君子務本”(《論語·學而》),這個“本”是什麽?就是人性的根本。人不是獸,不是單純的動物性的存在。戰亂之害,不單在於它威脅到人的動物性的生存,更在於這個威脅直接摧毀了人的精神生命賴以滋養的文化環境,迫使人僅能時時刻刻為了低層次的動物性生存而籌謀。孔子硬要在他的時代裏恢複禮樂,自然是有點迂。然而這個迂正是因為他不甘心隻解決表麵的問題,而解決根本問題又是無可避免地收效緩慢的。墨子提倡節用非樂,放在戰亂的曆史背景來看,當然無可厚非。因為在戰亂的時代,恢複一個足以保護人民性命的秩序,自是當務之急。所以墨子專從實務上用心:調配資源、設計機械、助守城池、打擊侵略者。然而正因墨子過於在實務上用心,一旦離開戰爭狀態,墨子就失去了吸引力。是以秦師法家,漢代首學黃老,而後尊孔子,墨家一直與中國實際的政治秩序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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