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麻煩的動物。人有欲望,有欲望,求不得就會苦。可是人的欲望是不是很有秩序,可以用一套簡單而有條理的方法來滿足的呢?看來不是。我們細心看看我們的欲望,就會發現它們時常互相衝突。我們生活在一個秩序裏,秩序使我們覺得安全。可是在同一個秩序裏生活得久了,我們又覺得沉悶,要搞搞新意。一旦搞不好,就成了七年之癢。我們很想和別人相同,想成為群體的一分子,可是成了一分子之後,我們又心癢了,很想突出自己,想與別人不同。這些來無蹤去無影的欲望,把我們牽扯得東奔西跑。跑倒還罷了,最慘的是這些欲望時常今日打倒昨日,讓我們一回頭時,滿有徒勞的失落。人生泰半的困惑,就是源於此。這個人生的問題,不可能不帶入社會裏。人生有多麻煩,政治隻會更麻煩上千倍萬倍。人欲之難以滿足,是困擾天下所有政治團體的第一號難題。儒家的解決方法是依仁製禮。老子對此提出了一些不同角度的思考。

    必須先說明一點。曆史上的老子是個很神秘的人物。不少文獻記載孔子曾問禮於老子,這個傳說後來受到不少質疑。如果孔子真曾問禮於老子,那麽老子不但是孔子的前輩,而且大概對孔子有過一些影響。近年郭店楚簡《老子》的出土,多少印證了這個講法。如果孔子問禮於老子的傳說屬實,那麽儒、道兩家之間就有相當親密的關係。不過,楚簡版本的《老子》,最遲到漢代就已失傳。因此筆者依然以向來通行的《老子》為主要根據,來談老子的思想。而通行版本的《老子》和儒家之間的分歧,還是較為明顯的。

    寡欲與益生

    孟子說“養心莫善於寡欲”。孔子說:“棖也欲,焉得剛?”(《論語·公冶長》)老子在寡欲這一點上,和孔、孟完全相同。可是由這個起點,老子走上了一條和儒家不很相同的路。儒家所見的欲望,主要是食色財富名位意氣之欲,因此以德和禮化掉它。老子卻很深刻地指出,人欲之所以可怕,在於它能以任何方式出現。以德化掉欲望,化不化得掉固然是個問題。更糟的是,一旦有了德的觀念,人就會對道德價值產生強烈的欲望,這個對品德的欲望,就會扭曲品德的原意。“正複為奇,善複為妖。”(《老子·五十八章》)正時常會轉為邪,善時常會轉為惡。原先是要求自己有德,結果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德而無所不為,把一切懷疑自己德行的人,甚至是誘使我懷疑自己德行的人,都趕盡殺絕。這一點,今日的心理治療理論有很深入的觀察。至於禮,問題就更明顯了,繁文、矯飾、僵化,弊病叢生。

    老子要解決的,就是這個正為奇、善為妖的問題。他的藥方是,隻要我們守住根本就好了。所以老子說:

    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老子·十六章》)

    這段文字的意思是,萬物皆有其本根,隻有複歸其根,才能恢複本性,得享平靜。隻有了解這一點,才能坦然大公,周全妥當,萬物才有長遠的發展空間。那麽什麽是根?簡單地說,根有兩個方麵。第一,生存的基本需要;第二,感情的基本需要。為了照顧這些基本需要,就有一個治國之道。這個道,就是國家的根。

    先說生存的基本需要。人的肉體生命不得不依賴物資。我們需要食物、衣服、居室,這些都是根本。可是吃飽了,我們就會追求美食;穿暖了,就會追求華服;居安了,就會追求華屋。一有這些要求,這些要求就永無止境。追求永無止境,物資就不夠用,人就會相爭。在今日我們還可以補上一句,我們就會無限地開采資源,破壞環境,最終威脅到自己的生存。這明明應驗了老子所講的“反者道之動”(《老子·四十章》),即是說,事情向一個方向發展,一越過了某個臨界點,就會朝相反的方向擺動。我們為了生存而有所求,所求過度,就不但無益於生,反倒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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