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複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裏,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麵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晨曦照亮萬物,齊國的天空更比昨日生機勃勃。宰相鄒忌穿戴華麗的衣冠,麵對銅鏡上下審視、自以為美。

    虛榮的一種常見方式,莫過於已經取得了優越感,還要贏得他人的認同。而更經得起考驗的認同則是在與他人的比較中勝出。不但要自以為美,還要在比美中壓倒群芳,鞏固美的地位。就在自己打量自己、自己比較自己之後,宰相向自己的親近者發出了“我孰與城北徐公美”的征詢。

    妻子、小妾、朋友,無不與宰相關係緊密,相較徐公簡直就是形同路人。在這樣的態勢下,以一般俊美的審美標準,並不難得出宰相高大俊俏的結論。而遑論被征詢者是否親眼見過徐公的麵容,他們異口同聲地宣稱宰相更勝多籌,則顯然出於利己主義的考慮,更是自以為揣測到了征詢者內心的焦慮與期待。

    還是鏡子,還是比較讓鄒忌看清了自己。當超美的徐公真切地來到他的麵前,當鄒忌再次麵對銅鏡做著比較,宰相這才衝破了先前的共識,並因此若有所悟,告誡齊威王,周圍盡是偏愛王、懼怕王、有求於王的人,以“比美”之事看,王的蒙蔽可謂甚矣。

    高高在上的齊威王當即對鄒忌的諷諫大加讚許,卻回應了一種似乎不見得高明的舉措。他下令對能批評自己的人以遠近親疏的場合為標準來落實獎勵。初是門庭若市;後是時而間進,期年便是無可進諫,似乎是解決了問題,卻大有自娛自樂之嫌。

    引導更多的人進諫,意味著增加了更多可供參考的意見樣本,以有利於決策者決策。但這並沒有從根本上克服“私我、美我、有求於我”的包圍。按鄒忌的說法,宮婦、廷臣、四境,皆是王的同黨,那麽即便再引諫不休,豈不仍是失明丟聰,甚至南轅北轍?

    其次,引諫的目的在於納諫,納諫才能興利除弊。門庭若市看似熱鬧,卻未見有回應反饋之舉。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樣的趨勢竟然漸趨冷卻,最後《戰國策》居然表述為欲言無進。那麽,究竟是所進忠言未被采納於萬一,引得大家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還是“私我、美我、有求於我”的人性劣根又在隱隱作祟,迎合主上想要共同來演繹一場“政治和諧曲”的自覺共鳴?

    顯然,事物是不斷變化發展的。矛盾自然在運動中,這斷然不會因進諫的多少為轉移。如果說進諫在一個階段的引諫後銷聲匿跡,那他絕不是像大眾想象的那樣,是因為大王睿智、政治清明,而更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阻諫,另一種大王天下最美的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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