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記

一 小柴刀(1/5)

    曲陵南彎下腰,蹲著一下一下在磨石上磨自己那把柴刀。

    這把刀是名副其實的,刀身隻有常用柴刀的三分之一長,形製呈半彎月牙狀,刀刃薄利平滑,全無豁口,完美得猶若一泓清泉,在月色中映著明晃晃動人心魄的銀光。

    曲陵南一張臉繃緊著,毫無表情,執著而專注,往刀口處澆了點水,繼續霍霍磨刀。

    院牆之外,隱隱傳來鼓樂人聲,鼎沸熱鬧,不時還有高聲喧笑,絲竹作響,一派喜樂之氣越牆而來。

    一牆之隔,那邊是高築巨構,雕欄玉柱,華美貴氣,這邊卻成九野之鄉,蛛網燕泥。

    刀刃與磨石相磨合的聲音顯得愈發單薄,銳意頓減,反倒平添了三分淒涼。

    過了許久,刀刃處已磨得足夠鋒利,曲陵南一把揚起柴刀,刀口居然傳來嗡嗡之聲,月光下,她常年缺乏血色的臉照得半明半暗,隻餘一雙眸子平靜中閃著亮光。她用指腹輕輕壓上刀刃,血珠頓時迸出,曲陵南將手指深入嘴裏吮了一下,微微眯眼,滿意地點點頭,隨後將柴刀插入腰際,整整頭發,抬頭看了看。

    際一輪圓月高高在上,月華之下,萬物均蒙上一層隱約朦朧,白日世間諸般醜態,此時都罩上綽約的紗衣。曲陵南望了望那明月高懸,眨眨眼,開口道:“娘,莫要再入我夢裏哭了,我這就去替你宰了他。”

    她娘若地下有知,聽見這話,隻怕得急得從墳頭裏跳出來。可惜黃泉杳杳,人鬼殊途,她娘再急也是無可奈何。

    曲陵南此時開口,原也不過是因過往一十二年,凡事做之前均知會一聲娘親,習慣使然而已。她停了停,看了會月亮,算了算時辰,又認真地蹙眉對她娘親道:“活著哭死了也哭,你哭來哭去的,到底圖個啥?莫哭了,今晚就把這事了了。”

    姑娘停了下,困惑地思考娘親為何要哭泣的問題,想了一會,想出來點頭緒,便鄭重地對著虛空道:“娘,我思來想去,覺著你還是想我宰了他的。那男的原本好了娶你的,卻拋下你不要,現下又要娶別的老婆,言而無信,無以立足,早該一刀殺了完事。可你又為何不明?早了,早兩年我便可替你完成心願,你也能早些安心投胎,轉世為人,少來入我夢中哭啼煩擾,豈不甚好?”

    她娘親自然是沒回答。

    曲陵南卻正兒八經地歎口氣,搖頭用一種看不慣又沒辦法的口吻道:“娘啊,你千般好萬般好,便是這一樣不好,話老也隻一半,你不我又怎猜得出?我猜不出你又偏生隻會托夢來哭,吵得我也覺也睡不好,真真白耽誤工夫。”

    她不滿地撇嘴,轉身彎腰撿起一捆備好的麻繩負到肩上,躡手躡腳躲到牆根,側耳傾聽了會,確定牆那邊無人,隨即解下麻繩打結,手上一揮麻繩結漂亮地劃了弧線,穩穩掛到院牆那邊的歪脖子樹上。曲陵南這一手在山裏打獵用得爐火純青,此刻掛個樹杈不過牛刀試。她拽拽麻繩,確定繩子穩固,隨即雙手一攀,身子斜掛,腿借力打力,往牆上迅速蹬跑,嗖嗖幾下便過了牆。

    爬上樹,收了繩索,她又從樹上倒垂腰肢,一個返身,哧溜一聲麻利爬下。她自長在山野,又無玩伴,平日裏便是與猿狸鹿狐等做耍,攀爬騰挪從來熟稔於心,此刻穩穩落地,竟隻發出沙沙一聲細響。曲陵南反手抽出柴刀,貓著腰,接著樹影花叢遮擋,快速穿越這處庭院。

    她猶如狩獵的豹子山貓,在此宅院隔牆一處廢園蟄伏好幾日,白睡覺,晚上潛伏,早已將地形踩熟。此時姑娘腳下此處所在,乃傅家人稱為後園之所,占地不廣,屋舍多為閑置,蛛網危簷比比皆是,據稱有些院落曾用以拘禁曆代傅老爺不聽話的夫人和如夫人們——但曲陵南看來,此乃不折不扣浪費柴米油鹽之敗筆,男人若不喜歡那些女子,隻打發她們滾遠些便是,關起來,還費糧食柴火作甚?

    可為何男人都喜歡這麽幹?尤其是有大房子,裝得下許多女人的男人。

    比如她血緣上的爹。

    他爹今兒個娶親,頭兩後園就塞進來兩名婀娜多姿的姨奶奶。

    姨奶奶們比曲陵南她娘還能啼哭,哭得還極好,講究的是掩麵長歎,一調三折,起承轉合,動人悱惻。

    曲陵南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聽人哭得比唱得還好聽,她一麵爬樹上吃果子,一麵欣賞這抑揚頓挫的哭嚎,榆木腦袋忽然福至心靈,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頷首。

    姑娘領悟的是,女人原來他奶奶的得這麽哭哇,原來照她母親那種默不做聲隻管流淚滿麵的法子,連公猴子都沒召來一個,真是白瞎了滿眼淚水。

    雖然姨奶奶們最後也沒召來她名義上的爹,倒是召來凶神惡煞似的管家訓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堅持,她們的哭嚎畢竟鬧出動靜,隻要能鬧出動靜就是贏了。

    隻因這世上很多事都頗無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條山道筆直通暢,直通雲端,可人們卻偏愛視而不見,左拐右拐,盡走岔路,九曲十八彎都到不了終點。走岔路就罷了,走了岔路,那個人還要停下來,還要拍大腿罵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濃蔭亦怨之。

    白了就是愛瞎折騰。

    就拿她娘親來,長得分明貌美無雙,腦子裏裝著曲陵南一輩子弄不明白的詩詞歌賦。據以前還能飛花穿葉,很有些飛簷走壁一類的真本事。可惜她放著好好的逍遙日子不過,為了個男人,硬生生將一身修為給散了,學深閨那些個無聊透頂的針線女紅,扮成嫻雅端莊的模樣,拚了性命給那男人生娃,到頭來連個姨奶奶的身份都撈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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